第六節 左鄰(1 / 2)

我家住在衛生局的時候,前麵是昭烏達影院,它的高音喇叭不分晝夜地播放一支纏綿的曲子《彩雲追月》,即使人在廁所裏,耳邊也《彩雲追月》,咚噔噔噔,咚噔噔噔……我家在三樓,俯望下麵,是一家幼兒園,我幼時即在此。那時在冬夜裏,幼兒園的地麵燒得滾燙,下床尿尿,個個都高提雙腳飛奔。現時,我從樓上向下看,仍有孩子不願回家,在鐵鏈係的浪橋上搖擺,仿佛乘船。家長拿衣服,在一旁嚴肅地觀看,其實是等待。

我家的鄰居有兩家。對門小吳家,鐵撮子裏每日積許多垃圾,橘子皮最多。那時剛結束文革,家家仍然匱乏著。須知,窮人家垃圾最少,更缺少大量的、鮮豔的橘子皮。小吳家富足。那時我剛到廣播電台上班,曾想過,小吳家吃過飯就要吃許多的橘子了,他兒子吳迪吃得肯定最多。但小吳的能力並未僅僅停留在橘子上。一日,他請我去,指著一台機器,自豪地說:

“看!”

我看了,但不知是什麼。覺得此物的選鈕與按鈕多到了繁瑣的程度。

“錄音機,先鋒牌,日本的。”

我當然知道什麼是錄音機。前不久我哥哥甘珠從北京拿來一台磕磚頭式的夏普牌錄音機。但在1978年,故鄉的小城無幾人知道錄音機。而且把人的聲音錄下來也是可怕的。小吳這台機器比甘珠那台夏普要大多了。

“大,”小吳說,“就不能叫錄音機了,叫音響。也比它高級多了。”

我想道理應該如此。大,它裏麵的電線零件乃至選鈕都多了,自然高級了。但小吳說這音響叫“先鋒牌”一定搞錯了,甚至可笑。日本的,叫先鋒?前進、紅燈,這都是中國的想法。先鋒,難道日本也想革命麼?但我笑笑沒說什麼。小吳那時斷定我熱愛音樂,並造詣不錯,但我是近幾年才“發燒”,為廣州的朋友綠星等人拉下水。而小吳20年前就對我高看了。後來聽音樂,磁帶塞進去,劈裏啪啦,玻璃稀爛的聲音,我幾乎跳起來,大駭。看小吳笑著,並有滿意之色。想一下,才知是“先鋒”裏弄的,即現今之音響效果。我聽得呼吸急促,並有些出汗了。在那時,小吳就弄一些電器生意,是得風氣之先的人。隻是有些寂寞,缺少同道與之傾聽玻璃落地飛迸的聲音。

左鄰是小苗。小苗原來在盟革委會工作,文革後考上人大研究生,由京回來省親時,我們才能見到他。小苗的女兒漂亮到出奇的程度,眼睛時時大睜著。也許這孩子並未用力睜,而我覺得盡全身之力才睜那麼大。而大人如此瞪眼遠不可觀。小苗的太太是女兵出身,健壯,在商場工作,後來又生一兒子,名字我現在還記得:蓬蓬。當時的法國總統的名字跟他差不多,叫蓬皮杜。蓬蓬更加白胖,渾身之肉非常累贅,扶著床沿矜持地走幾步便停下。他的眼睛十分專注,凝神於一切入目之物。蓬蓬盯著什麼便長久地思考,如《中庸》所稱,是要“窮天人之變”吧。

小苗像女人一樣勤勉而整潔,見麵時主動與人寒暄,聲音有點發尖,眼裏永遠帶著笑意。雖然文革已經弄了10年,但有知識的人仍然受人尊敬。我們這棟樓,也許昭烏達影院這一片才有一個研究生,小苗。與之為鄰,我很感自豪。也許上下樓時,我眼裏流露了好多的敬意,小苗常對我還以沉靜信賴的微笑。那麼,他到底在北京研究什麼呢?有一天,我大著膽子,叩門拜訪。說了一陣話後,他解答了我的疑問。

“農業經濟。”小苗說。

我有些失望了。研究生這麼難考,而小苗又這麼謙遜和氣,到北京研究農業經濟?我認為,研究生是應該研究科學——那時我以為農業經濟不算科學——雖然科學不一定是小吳的先鋒音響,但似乎離人間越遠(天文?)越古怪(原子?)才過癮。當時,我準備好與之大談,譬如俄羅斯文學等等。但“農業經濟”妨礙了我的才華。沉默少頃,我翻著他放在沙發上的一本書,俄文的。“這是什麼書?”我問。“勃列日涅夫論述農業的言論摘編。”小苗笑吟吟地回答。勃列日涅夫?這在當時也是一個讓人生出寒意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