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父親仍有許多政治問題遺留著,他身上好多處包括脊椎被打骨折,煩躁,精神時好時環。為了讓他快樂一點,我從單位借一台灣601錄音機,即廣播電台用的專業錄音機。這種機器極重,背到家也出汗了。磁帶是大盤的,保定產“代代紅”牌。我借來許多蒙古民歌,讓我父親聽。當兩隻8寸寬的磁盤沙沙轉起來時,《達古拉》或《錫林河》等歌曲就響起來,我父親聽得不時落淚。晚上他關上燈聽,錄音機裏的二極和三極管閃著溫暖而微弱的黃光。
有一天,錄音機壞了。我父親很生氣,憤怒地看我修理,說:“算了,你不要弄了,找小苗!”
我知道他找小苗是因為他是研究生。這很為難人家,但不找會引發我父親更大的憤怒,譬如他把601砸爛。我隻好去敲門,說這個事。
小苗很驚愕,表示非不為也,而不能也。我請他一定去,小苗搓著手,和他媳婦交換不安的眼神。他一定聽說過家父精神不悅,所謂瘋子,因而有些緊張。然而還是到我家“修理”錄音機。
我父親大悅,指著錄音機說“研究吧”。
小苗文雅地點點頭,然後問我這台錄音機的開關電源等等。顯然他第一次見到它。小苗認真地說:“這是電源開關,按,綠燈亮了,證明通電。這是放音,按,沒有聲音。再來一遍,還是沒有聲音。”停頓了一會兒,小苗對我父親說:“叔叔,這台錄音機的放音鍵按下去之後,沒有聲音,證明它已經出了毛病。”
我父親焦急地聽他說。
過了一會兒,小苗說:“我們再操作一遍吧。”放音、停止等等。“它的確壞了。叔叔,我所能做的,隻是這些了。”
小苗低著頭,帶著深深的歉意。
我父親仰麵歎了口氣,說:“既然研究生都不會,看來它真是壞了。”口氣裏有一些不滿意。
當我母親帶著歉意送小苗出門,一再表示感謝時,小苗慣常的笑容消失了,麵有憂戚。那時候,有多少人被打死或自殺了,還有許多人關在牢中或流落天涯。小小的赤峰城裏常能看到瘋子,我父親是病情較輕的一個。小苗顯然理解這樣的病情給我家特別是我母親帶來的巨大壓力。就在這一年初冬,北京召開的一次會議即十一屆三中全會,才使後來的歲月讓我們這樣的家庭漸漸好起來,我父親的病也得以痊愈。
小苗的兒子蓬蓬,一直向往到我家裏串門,因為我家裏養了許多貓。當門開的時候,蓬蓬把著自家的門框朝這邊看。看貓從窗戶躍下,或豎著尾巴與之對視。蓬蓬想來但不敢,怕這種與自己相異的動物。有一天,蓬蓬被他媽領著來到我家,目光始終在貓身上。我家的貓有黃毛的狡猾的堂·采查,這是一個西班牙電影中傻瓜的名字;黑毛的瘸子蔑吉嗄。蓬蓬莊嚴地看著它們坐臥行走,以至涎水成串地淌下尚無覺察。大人們說著話,蓬蓬看了半天,覺得時機成熟了,用手摸了摸盤臥在床上的堂·采查的腰,後者以惺忪的眼睛瞄一眼蓬蓬,嗅了嗅,繼續睡。
蓬蓬大喊:“貓是肉的!”
這聲音大得把我們都驚動了。我是第一次聽到蓬蓬說話,他的胖而彎的指頭仍在空中點著堂·采查,兩隻小牙在粉紅的牙床上孤零零的。
大家一笑,覺得他說得有趣。
許多年過去了,有時想起蓬蓬這句話,仍覺得意味深長。床是木頭的,鐵鏟是涼的,火是燙的。那麼,貓是什麼的呢?當人們第一次見到它炯炯的雙眼、輕盈的四肢以及扭來扭去的屁股以及尾巴的高揚時,怎麼來概括此物的本質呢?蓬蓬也許想說:貓是活的,但它柔軟的皮毛與肋間溫而顫的呼嚕怎麼表達呢?再說,萬物誰為活誰為死呢?在神和小孩子那裏,生死是沒有界定的。由此可見:
貓是肉的。
後來,小苗一家人調至北京。蓬蓬現在早成大人了,如果他也像乃父一樣讀碩士,也已經應該結束學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