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誠實大美(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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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完善的競爭機製中,誠實有時像密封膠片,哪怕遇到一點點光亮,就成像,即所謂曝光。許多人把誠實放在最隱秘的角落,或者幹脆放棄所謂誠實與信用,如釋重負。

但,這隻是就不完善的競爭機製而言。

就國家而言,它不完善的競爭機製往往處在經濟剛剛起飛的時期。在隨之而來的整合之後,會有一大批缺少信用的經營者會因為信用危機而被淘汰出局。這隻是個時間問題。

市場經濟是一個千麵人,當你用欺詐手段經營時,也能看到它的笑靨。但時間一長,這張笑臉會凍結。因為市場經濟的本質是與欺詐相對立的。這就像在懸崖峭壁上采藥的人總有一天會被摔死,沒摔死以及所采到的珍奇藥材,隻是提前預支的一點酬金。

也就是說,不可為之事常常被認為是可為的。吸一次毒,甚至用手摸一下電門,上帝都顯示出寬厚,即對人的寬厚。而人借著上帝的仁慈一次次重複上演危險劇目,把毒素積累到閾值時,人的形象在上帝眼裏與鬼無異。生活也由此顯示其殘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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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誠實不再偷偷摸摸的時候,一個人已經具備了很大的力量。

齊白石70多歲的時候,對人說:我才知道,自己不會畫畫。人們齊聲稱讚老人的謙遜。老畫家說,我真的不會畫。人們越發稱讚,當然沒有人相信他說的話。齊白石從古人與造化中看出自己能力的些微,是接近真理時的謙遜。在真理麵前,一個人光明無礙地坦白自我,是一種歡喜。已臻作人與藝術的極致。

巴金也說過:我不會寫作……聞者驚詫不已,巴金不會寫,誰還會寫呢?但如果認真地讀他的作品,感到巴金的確沒“寫作”,隻把非說不可的話說出來,技藝已居末位。

牛頓也說過:宇宙的秘密麵前,我隻是個在海邊拾揀貝殼的兒童。

愛因斯坦被推舉擔任以色列首屆總統,被謝辭。他說:我隻適合從事與物理學相關的一些工作。

這些高明人士的嘉言懿行,以往都被當作謙遜的美德加以讚揚。其實,真正的謎底是他們的誠實。誠實有時如同謙遜,甚至如同幽默。這是被大人物的光環虛化的誤讀。誠實是一個人走向人生頂峰自然呈現的坦誠。在他們那裏,一切謊言虛飾變得毫不重要,甚至可憎。

在缺少力量的人的手裏,往往離不開虛假,像沒有力量走路的人離不開拐杖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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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實是一種美。

和誠實的人打交道,令人心折不已。他們的平靜以及坦白,初聽起來有一點意外。突如其來的真話甚至像假話。

誠實的人常常淡定從容,他們的眼睛和口氣使你無法懷疑話語的真實。他們可以坦誠地談論自己的出身、處境和對事情的看法,使你感到所謂榮辱進退、尊卑顯隱之間,有一個大的道理的存在。掌握這一道理的人敢以真麵目示人。這樣的人讓人感到踏實牢靠。

誠實的人同時是得大自在、占大便宜的人。他們比詭詐的人更放鬆,因而更有智力。他們沒羈絆,也不設防,臉上沒有機心重重的艱難神色,也不需要借助更多的辭令、表情,包括身態來解釋自己。誠實的人把真話像石頭一樣卸到了別人的懷裏,自己反得輕鬆。

不說真話的,除去道德缺陷之外,大約屬於這幾種情形:不宜、不敢和不能。第一種屬於私秘範疇,如一個女人不必要向每一個剛見到的男人自我介紹:我已經40歲了。不敢,是在文化上懷疑誠實的作用。這種人知悉誠實帶來的小麻煩,不知誠實帶來的大境界。所謂“從文化上懷疑”,是指在我們民族的人際交往觀念中,大都貶低誠實的作用。誠實者,除了吃虧之外,還怕被別人低估你的智力水準。而不能,是一個人長期在不講真話的環境下生存已久,誠實的機製已經遲鈍,誠實會與他整個世界觀相對立。有些貪官在法庭上甚至臨刑前都說不出一句真話,就是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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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傳統文化,當然是糟粕與精華並存,前者或許更多一點。五四新文化運動所顛覆的正是那些腐朽的東西。其中,詭詐的學說被不可思議地抬到很高的地位,如孫子兵法與法家的學說。

中國人崇尚孫子兵法,源遠流長。另一個崇拜它的民族是日本人。不管是否領軍作戰,人們對其中詭詐的數術心儀不已,而諸葛亮似的人物被等同於英雄。這種文化的底蘊是,我要騙人,人莫騙我。兵家的謀略術,被當作智慧的化身加以膜拜,深深地影響著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與處世方式。在這種陰影之下,人們對真正的智慧,如愛因斯坦式的天真、法布爾式的單純、林肯式的樸素,都引發不出心底的共鳴。仿佛天真的、單純的、樸素的智慧算不上智慧,因為其中缺少權謀與精彩。

這是傳統文化的遺傳劣勢之一。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民族心智的健全,妨礙人看到誠實之大美,之大善。一個曆史悠久的民族在全球一體化的後工業時代檢討誠信,實在是一件大可悲傷的事情。但這是一條正道,光明無礙,月滿天心,讓人感到創新與再造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