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節 吉祥蒙古(1 / 3)

小時候,我認為所有的人都是蒙古人,這是語言造成的。

我三四歲時,和姐姐一起由TieTie(蒙古語:曾祖母)照看。TieTie怕我們丟了,圈在家裏玩兒。我隻透過玻璃看過一些人,賣酸棗麵的老頭,還有敞著大襟、露出八寸乳房的中年女人。TieTie說,這都是壞人。

在家裏,我們全說蒙古語。一個人第一次遭逢語言,是非常重要的時候,即萬物被“命名”。語言不是工具,它是領你走進世界的神祗。桌子、火、腳趾、眉毛、土和蟲子,頭上有須的蟲子、扁圓的胖蟲子。世界對我來說是蒙古語的,它親切、詳實、變化。到現在,我也無法從大腦的黑板上擦去那些蒙古語的聲音,如Haorihao(蟲子),多麼生動而逼真。我認為蒙古語在表達動作、神色、形態方麵非常高級。這個民族隻有700多年的曆史,生活在遊牧與征戰之中,口頭文學發達,沒有陳腐冗長的文學史,自然會更純樸剛健。它還細微,某些動詞在某些句式中,傳達出非常微妙的心態,如懇切、卑微、問詢。

那時,我也接觸過漢語。我以為漢語隻是蒙古語的一種輔助說法,像漢語把“太陽”又叫“日頭”一樣。但漢語堅硬、遙遠、隔膜。我說“隔膜”,是說在說漢語的時候不容易帶出感情色彩(說不出)。同時,它的詞的指向又絕對。人們無端地吵架,恐怕和這個有關係。漢語還有一個毛病,假。它適於滋生假話空話。當然這是另外的話題了。

當我大了一些,開始和家屬院的孩子們一起玩的時候,漢語顛覆了我對世界的命名,或者說重建、擴大了。但這是令人憂傷的。你指著青草裏的蟲子說“Haorihao”的時候,他們尖銳地糾正你:“蟲子!”這使人悲憤。因為這不僅是語言,還是事情的性質。總之,你被漢語領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

對孩子來說,漢語展示其強大的力量時,是它的故事或曆史。金兀術、黃天霸、泰瓊,你能拒絕它們嗎?當然不能。在故事當中,漢語展示了它的強悍、寬廣,以及意味深長。然而,母語被覆蓋之後,並沒有消失,它們永遠也不會消失。它們還在原來那個地方,我說的是它們和我的心靈相遇時的地方,十分安靜。

蒙古語是這樣一種東西,你一說它,蒙古人的一切都會神奇地從你身上出現,你的表情、容貌、思想都是蒙古的。就像一個人從岸上跳進水裏,或跳進火裏。教一門外國語的時候,不可能教你說每一句話的表情。但一個人使用自己的母語的時候,都會這種表情,雖然每個人有不同的表情。因此,一個人學習外來語,一般也就是做工具,而無法由語言進入這個民族的心靈。事實上,隻有通過語言才能進入心靈。一些感歎、評說以及那些微妙的意味是外人永遠無法窺知的。我的朋友抬舉我說:“你是蒙古人,又精通漢文漢語。”這是一個人聽著高興的話。我不知道“精通”的界限在那裏。但我通過漢語能深入了解漢人即絕大多數中國人的心靈,包括深藏其內的東西。而母語,讓我了解蒙古人的心靈。母語的存在,讓我有機會發現漢語當中晶瑩的、純樸的、幹淨的、細微的詞彙,我知道它們在哪裏,也知道怎麼運用它們表達我的感受。我使用漢語的時候,常有到別人家的菜園裏挑選果蔬的感覺。這是感激的,也是意外的,因為我是一個蒙古人。

有人使用外來語到了爛熟的境地,他們仍然有可能不了解這種語言的內涵。他們的漢語流利無比,但還像鸚鵡學舌。他不懂,一個不識字的陝西農民說關中漢語是令人感動的,一個四川農民的家鄉語也是令人感動的,沒有人懷疑他們在說什麼。語言是血肉,不是發音之類所能說清的。這就像歌唱,歌唱不僅是呼吸、吐字及共鳴的問題(這是基礎問題),歌唱還有感受,有心靈。好的歌唱家使我們忘記了他的吐字或發音,我們被他給領走了,領到一個從沒去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