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節 吉祥蒙古(2 / 3)

TieTie身材高大,肌肉鬆弛的臉上高貴而冷漠。她帶我們的時候,約有70歲了。當她眼裏跳蕩溫亮的火苗時,必是看到了我父親。我父親是她心愛的孫子。她不必要地維持著貴族的禮儀,譬如吃飯的時候我母親要站在地上,而我們在炕上坐著。

TieTie是個神奇的人,她不識字卻能講全套的《格薩爾王》和《三國演義》。年輕的時候,她聽一遍漢族藝人的書,如《瓦崗寨》,就能一字不落地記住,並翻譯成蒙古語,永遠儲存在腦海中。書中人物的出場、容貌、衣著、心理狀態以及作戰狀態,無不詳略適宜、栩栩如生。她簡直是一個天才。講著,她有時會陷入沉思,含玉石煙嘴兒的嘴唇鬆開,吐出淡淡的青煙。

小時候——現在我仍不能把那些故事與我的童年剝離開——我們為她的故事著迷,不能區別現時與曆史。實際上,這是一種童年的神經症。我記得,最神奇的一個故事說,某人進了某房,推開南窗——這時我腦中情不自禁響起了TieTie的蒙古語,我盡可能原生態地翻譯它們——“花兒呀,開放著呢,紅的、黃的、白的,鹿兒愉快地吃青草,小鳥飛來飛去,唱著歌,但它們不離去。這裏還有珊瑚、玳瑁、鬆珠石、水晶石撒在地上發光。”關上了南窗,打開西窗,“一看,啊呀,蘋果、葡萄、白梨、黃梨、金絲棗、土耳其棗。當然西瓜、香瓜不值一提,在這裏都有”。簡直饞死我了。TieTie趕緊關上了西窗。在東窗,她說巨浪劈麵打過來,無數野獸哭喊著掙紮著,關上。北窗是冰雪,什麼都死了,太陽、月亮和星星都凍死了。它們的屍體扔在當院,後來空氣也沒有了,樹被凍得變成粉末被風吹走。

這些描述嚴重妨礙了後來我對客觀世界的認識,譬如我無法認同時間的順序性,懷疑季節,不能認同世界的實在性。事實上,“開窗”隻是一個鋪墊,後麵還有這個人做了什麼事,各窗的景物又變了。而我卻永遠地停留在東西南北窗各自的內容裏。隻要我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隻要有不同的窗,我就想起了它們。我認為現在的窗子欺騙了我,然而這隻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我會看到那樣的景物。TieTie還不厭其煩地描述過靈魂,靈魂的去處,靈魂所遭受的種種境遇。當然這也是真實的。每當我喝多了酒或神經症發作時,靈魂就離開了我,感謝神,最終它還是回來了。有時,我會文雅得體地說一些話,連我自己都吃驚,我知道這又是靈魂在開玩笑。有時,靈魂還開玩笑,譬如在酒桌上讓我突然地唱完一整段歌劇,或大段引述一部科學著作,別人驚奇,我卻不能告訴他們真相,我不懂科學,也不會歌劇,這隻是一場玩笑。我沒說,因為誰也不會相信。

然而TieTie說到“青吉思罕”(成吉思汗)的時候,突然挺直腰身,靜穆之極。她常常會在故事中提到成吉思汗,表情會變成另外的人,寧靜而堅定。她不僅敬奉成吉思汗,而且常常思念成吉思汗,這是我從她臉上看到的。我盡管很小,也明白了一個簡單的事實:蒙古人是成吉思汗的子孫,沒有成吉思汗就沒有蒙古人,沒有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個體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