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蒙古女人坐在扣過來的筐上,麵前放了一個笸籮,裏麵全是頭發。女人的長發,一束束用繩係著。有女人走過來,從兜裏掏出一束頭發扔笸籮裏。她們笑笑,什麼也不說就走了,都是蒙古女人。
這是怎麼回事?我記得收頭發是要給錢的,怎麼扔進去就走了呢?又有幾個女人把紙包的、布包的頭發扔進笸籮裏,都是女人頭發。看筐籮的女人隻笑,啥也不說。
我問吉雅泰,這是怎麼回事?
噢,這幾個村的女人有倡議,逢集就把自己的頭發捐出來。
捐出來幹嗎?
噢,她們打電話讓人來收,換錢買黑板。
買黑板?
噢,鄉裏學校的黑板是水泥抹的,墨汁老是掉色。她們要買玻璃鋼黑板,高級的。已經買來兩個了,一會兒我帶你看去。
這是一所小學校,隻有三間教室。進了屋,老師停止講課,小娃娃們背著手瞪大眼睛看我們。吉雅泰像進了自己家一樣,走上講台,摸著深綠色的玻璃鋼的黑板,說,這都是她們的頭發換來的,你摸摸。
我摸黑板,質地光滑沁手,像女人們的頭發。
你寫幾個字,吉雅泰說,這比水泥黑板好多了,還好擦。你寫幾個字。
我猶豫,吉雅泰說,鼓掌,歡迎老師給我們寫字。
我抓起粉筆,筆卻不會走道了,我心裏突突跳。寫什麼呢?這相當於在她們的頭發上留言。說女人偉大或頭發偉大都不對路。我寫下兩個字:母親。
下講台,學生們鼓掌。我回頭看“母親”兩個字太孤單,又添了幾個字——母親在我們身邊。
學生們又鼓掌,我覺得這回是為黑板和頭發鼓掌。那些我沒有見過麵的女人,她們烏黑光潤的頭發裏麵藏著密密麻麻的字,她們的孩子慢慢都會讀懂。
純樸近於善良
到中原看新農村建設。一個村子,家家住上新樓房,高牆大院。我問戶主,牆多高?他自豪地說,四米五。全村統一規劃住房,家家院牆都四米五高。屋裏麵,農民用上了沼氣,這是清潔能源,還有其他的先進之處,確實是新農村。
我對高牆感到壓抑,雖然農民對此自豪。今年夏天,我去內蒙古翁牛特旗巴音拉和海拉蘇兩個地方遊曆。牧區家家都沒有牆,老遠就看到房子,門和窗戶像房子臉上的嘴和眼睛。在夏天,門永遠開著。晚上關門,是防止進蚊子而不是進入。有的人家晚上睡覺也不關門窗,點蚊香。
普通家宅的院牆4米多高,我是第一次看到。以前隻看到監獄有這麼高的牆。壘高牆不是由於村裏磚頭多得用不了,而為防盜賊。兩個身高一米七的盜賊,一人踩在另一人肩上約三米二,伸臂,加起來三米八左右,還是翻不過這樣的牆。我估計砌牆者正是這樣謀劃的。若鮑喜順踩著另一個鮑喜順也翻不過去,雖然已經四米八了,他們不靈巧。我去的翁牛特旗正是鮑喜順的老家。這裏的人們壓根兒就沒有偷竊的觀念。派出所幾十年沒處理過偷搶的案子,偶有也是外來人幹的。
我去一個叫沙湖的地方,白茫茫的沙漠中間有一座湖,水藍得耀眼。水裏肥笨的野鯉魚金紅一片,沒人打。一戶承包湖的蒙古人,是老兩口。他與其說承包,不如說承擔動物保護工作。勸說遊人別揀野鴨蛋,別用炸藥炸魚。他們過得不怎麼富裕,心情卻好。去他家,屋裏沒人。電視什麼都不缺,茶碗裏的水還冒熱氣。另一間房子是滿滿的農具。我上炕睡了一覺也沒見主人回來。陪我的人說,老漢放羊去了,他有手機,沙漠上信號不好。
我們去花火繡村一戶牧民家,也沒人。陪同者找來奶豆腐,切開吃。我問你認識這家人嗎?他說,嗨,牧區不管認不認識,吃東西喝茶都是正常的。我問:門窗四敞大開,沒人偷東西嗎?他反問我:為什麼要偷別人的東西呢?你聽說過蒙古人偷別人的東西嗎?我說沒有。過一會兒,主人回來了,他騎摩托把女兒送到旗裏的幼兒園。見我們在屋,他不好意思了,仿佛怠慢了我們。他們倆說起了雨水、草場、牲畜和買樓的事。說完,我們走了。
這裏有徹底的純樸。一般說,善良是純樸裏麵的核,像琥珀裏麵的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