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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我坐飛機由沈陽到北京的騰格爾家喝酒,這樣的經曆年中有好幾次。住老騰家,吃、喝,喝多了上附近的中央民族大學操場跑步,跑步時還鬧了一個笑話。一隊新生在跑道邊聽軍官訓話,我跑到他們隊列前時,鼻梁上的墨鏡連片帶腿掉了半邊,成了獨眼龍,返身在跑道上找。隊列爆發大笑,好像我是周星馳,軍官憤怒地瞪我一眼。我找回了鏡片,不跑了,在操場南側幾棵白楊樹下溜達。忽想到,小展小郭搞對象是不是就在這幾棵楊樹底下?打電話。小展在那邊激動地說,對,就在那幾棵楊樹底下,樹多粗了?我剛進這個校園就想起了小展、小郭和小才,他們都是民大的畢業生。
說起這些場景是為了什麼呢?不為什麼。朋友的姓名、朋友的經曆就像芯片植入記憶,你隻能通過它們找到關於朋友的一切。對我來說,關於展國隆的這些記憶,今後將孤零零地存在一個區域,不再有新的內容添加。那麼,這些片斷也會感到淒涼,它不再與大腦神經回路中新的信息溝通,等待著被遺忘。
忘是忘不掉了,隻是想起來慨歎生之無常。人的一生能有幾個朋友?所謂“相識滿天下,知己無幾人”。人到40歲之後,交到知心朋友的幾率比中獎更難,它與酒無關與官無關與年齡亦無關,隻關心靈,這就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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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展剛畢業分到赤峰日報社,小郭在赤峰廣播電台工作,和我同事。我和家俊幾乎每天晚上都去他們家吃飯,小展小郭每次都像款待20年未見的朋友,笑容裏隻有喜悅而沒有不悅。既然天下有如此好事,我們堅持天天去吃去喝。這是我們相識的開端,什麼時間什麼季節現在已經忘記了。
有一年,我和家俊、小郭作為新娘才麗華的儐相團組成人員,遠赴敖漢旗楊遠新府上參加婚禮。在一張照片上,我穿一條皇軍才有的黃呢褲,花呢西服,頭頂電燙的長發被風吹向上方,如《櫻桃小丸子》裏的花輪少爺,身邊是小郭和家俊,背景是楊遠新府邸。那時候多快樂啊,我們幾乎無所不能。無所不能的意思是在體製外和朋友們製造快樂。楊遠新之結婚,在我們看來隻是讓大家再樂一樂。婚禮上,小郭和家俊侍候局兒,我盤腿坐西屋土炕與父老鄉親高談闊論……
是的,我們在一起不談不愉快的事,支配話語權並自認為支配他人命運的人君臨我們上方,其中不乏大愚若智之人、大荏若厲之人、大奸若忠之人,我們早已把他們歸結於體製上或日文化上的病態而不去怨恨他們,並同情之。如林語堂言:“不評論我們不喜歡的人。”
我爸對我說,“小展這個孩子好啊!人好,又有文采。如果讓他到昭烏達譯書社,他能不能來?”
我回答:“譯書社如果升格成為中央編譯局,小展可能會考慮。”
這是笑談。我爸常在家裏誇讚小展,欲將其任命為譯書社執行官而後快。以後,他也沒機會說這些了。
赤峰於我越發陌生,除了親友,沒什麼需要掛念的人了。唯紅山還是我童年的樣子,連南山都變樣了。小展一走,像在友情之樹上劈下一個杈,帶著白花花的傷口。這棵樹原本很小很矮,但開著美麗的小花。現在看不到國隆那個權上的花了,我們隻記得他的笑臉、略帶沙啞的嗓音、嘿嘿笑的標點符號。以後的生活中,如果見到豪爽的、細膩的、幽默的、正直的人,還會想起小展。
“以後的,會比現在更好。”再見了,國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