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會想到你?(2 / 3)

我想國隆一定會讚許,他對我說的話大多讚許,不是我的話多高明,至少真誠。國隆也是真誠的人,我們在真誠的同時有挺多迷惘。跟洞明世事的人相比,我至今連初中水平都不夠。所以,我們在困惑的同時保持一點點幽默感,這也是國隆讚許我的理由之一。國隆也幽默,他是豁達之中的幽默,類似蘇東坡。我的幽默或許有一些狹促,類似巴拉根倉。我們在一起每每感到愉快。

“以後的,會比現在更好。”

3

小展說到我,最為津津樂道這麼一件事。

說,多年前,我也記不住是哪年。我從鋼鐵大街南邊那條街——已忘記街名——的二輕局商店買回一個高低櫃,準備結婚用(二輕局賣家具,現在想起來也滿離奇)。高低櫃立在手推車上,吾推該車該櫃闊步於昭烏達路,往家走,那天是周六。我走到賓館門口,聞聽空中飄來呼喊:“原野——原野——”。左右看沒人,買一個高低櫃不至於這麼轟動啊?雖然我心裏因為買到這個水曲柳花紋的高低櫃而激動半天了。接著走,呼喊聲越發迫切,我停車尋找聲源。往報社樓上一看,是小展。他從四樓窗戶探出頭來,振臂喊我。我擱下高低櫃,跑樓下聽他說話。小展特高興,說:“把東西推回家,上來喝酒!”我回答:“好!”回到家,嗖嗖趕到報社。

在他辦公室,小展已把酒燙好,一個透明的燒杯放在搪瓷缸子裏。他一邊斟酒(酒還冒著熱氣),一邊自得地說:

“原野,我跟你說,這可怪了。我編完稿,趴窗台往昭烏達路看,想:原野這會兒要在多好,一塊兒喝點酒。正想著,你撅達撅達推車過來了。你說這怪不怪?”他伸臂指著窗戶,開懷大笑。

說的時候,他容光煥發,如曆奇跡。子日:“吾欲仁,斯仁近矣。”我對自己無形中所作的配合也很滿意,吃著郭衛紅手製的四川泡菜,“滋啦滋啦”喝燒酒,開懷暢談。我們談話的內容現在說起來讓人貽笑大方。我、小展、小郭、家俊、遠新等人在那些年說的話,是文學、哲學、音樂。我們很少議論別人,尤其不愛議論單位的人和事,“單位”已經讓我們感到鬱悶。除了這些,我還傾聽小展講阿壩的事,講他山西籍的老丈人,講他當森警的小舅子,聽他滿懷著愛意講自己的親人和朋友。

小展把趴窗台一想我、我就到的事跟我講了很多遍,我也很得意,說買高低櫃不外幌子,就為和他喝酒。其實,這算一種巧合吧。然而在朋友看來,這跟巧合無關,而屬天意。是的,天意。天意讓我有機緣與小展、小郭、遠新、家俊等人結為摯友。我離開赤峰已經22年,我們還通聲氣,還互相想念並相互幫助,這就不是巧合了,隻能說是天意。我在外漂流多年,未儕肉食者隊列,朋友們沒嫌棄我,尤讓我心中感動。這在赤峰這個崇尚官場、偏好勢利取人的城市,尤其讓我十分珍重。有的赤峰人在外麵沒混到官名,比流浪狗還惶然,我不惶然。何謂故鄉?它“不過是祖先流浪的最後一站”而己,那裏有父母大人和朋友,如此而已。前年在俄國,一位薩滿師算出我更早的故鄉在貝加爾湖左岸,這也算一種說法吧。

和小展在一起,我們並不總喝酒。那時候,我們好像還沒學會喝酒,節假日拿這種寶貴的液體鬧氣氛,就像揀柴禾燒火一樣。小展得心髒病之後基本不喝了,我這幾年也戒了,喝不過酒。有一次,小展和我參加自治區的一個會議,在賓館就餐。席間,烏蘭察布盟民族處白處長跟小展說了幾句話,我還沒聽懂,小展臉上“騰”地紅了,手不再碰啤酒杯。飯後問其故,小展告訴我白處長也是回族,說穆斯林不該飲酒。我不了解教規,但對小展羞慚的表情記憶很深。而後得知,古蘭經上有不飲酒的喻示。我想說的隻是,小展臉“騰”地紅了,是一個好人的生理機製使然。有多少人從來不臉紅,隻有君子感到自己的過失。常言道“菩薩有過失,凡夫無過失。”你如果到大街問一個陌生人有過哪些過失,回答都是沒有,完滿如聖人。

4

郭衛紅,那時像一朵大紅花。怎麼會給我這個印象呢?小郭隨小展下嫁赤峰,她單純,愛唱歌,臉上也有兩坨高原紅。笑起來眼睛眯成縫兒,眸有光亮。我們湊到一起,唱我們知道的一切歌曲。楊遠新本是愛迪生同行,學電子,但精通樂理及樂器。李健上眼皮喝紅了之後,歌聲也高亢綺靡。小展不怎麼唱,端茶倒水,分別向我們致以誠懇的微笑。地點是電台單身宿舍,後來這棟平房接了一層,日電視台。唯一的樓梯是帶花紋的鋼板焊的,女主持人的高跟鞋踏在上麵聲聞遐邇。那時候真是快樂啊!在宿舍前的籃球場,黃毛的男孩南迪在人群中竄來竄去,晚風吹來,歌聲飄散,星星高而遠。

這四五年,每臨春節,我、小展、家俊和遠新我們幾家都會聚聚,但不唱歌了。孩子比自己都高,唱也不好意思了。聚餐多在二道街的白雲飯店,這是穆斯林飯莊,照顧小展一家。我手頭還有幾張聚餐的照片,除我們四人,還有楊遠新妻才麗華、展國隆妻郭衛紅、王家俊妻王麗,我妻陳虹。孩子們是楊飛揚、王月侖、展天戈(卯卯)和鮑爾金娜。看這些照片,一看就看半天。照片上的人仿佛會在腦海裏動起來,他們的說話聲和笑聲就像在耳邊。他們——包括我——從照片看還純潔(純潔的含義是還沒蛻變成各種各樣的騙子)、還真誠、還對生活懷抱美好的期望,隻是老了。小楊當上了旗縣黨政CEO或日劄薩克,謙和如初。小才羞澀如初。王麗靦腆如初。小郭爽朗如初。展天戈竟然演變成為歌手。月侖那兩年正叛逆。家俊登南山登得一如少年人,白皙的麵龐連皺紋都細膩。小展的笑容裏包含一些疲憊,仍等著人們說點解頤之語。他好像急於讓世界上的人們都互問安好,讓一切錦上添花。我們最後一幅春節合影是在2007年,小楊和小展都穿紅毛衫,逢本命年。雖說看照片難以釋手,看過後,我把它封存在平時不動的地方,不想再看到了。小展,我們隻是在心裏想念你,平時不願提到你,更怕看到你的照片,這樣的合影再也不會拍到了。遠新說,咱們幾家一年拍一張,一直拍到80歲,大夥兒哈哈笑著。這麼一件小事,完成談何容易?太不容易了。今年過年,我們沒再合影,也沒聚餐,所謂“獨插茱萸少一人”,詩雖淡婉,細想飽含深痛。在這個世界上,無論活著還是死去,有多少人還想到你?這些人永遠是少數,是你的親人和友人,越往後想你的人越少。人生就是如此。雖然我想到小展並在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感到痛苦,就盡量用他的笑臉驅散悲傷,寧願相信小展在那邊活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