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過去有酒名,現在不喝。以後喝不喝,我也不知道。有關心我酒事的人發問:你不喝了?我說不喝了。問你真沒喝?答真沒喝。又問:你確實不喝了嗎?我說我怎麼才能讓你相信呢?其實你信不信對我沒所謂,我勸你認為我還在喝酒。
這個人搖搖頭,說,真不相信你不喝酒。我說,我不能當著我自己的麵撒謊。他沒聽懂,反問: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能當著自己的麵撒慌。他搖搖頭走了,從始到終,我說的話,他一句都沒懂,白說了。
撒謊的目的是騙別人。但每一句謊話說出之後都被自己聽到了,置自己於難堪境地。我們假設人的舌頭是壞人,撒謊與惡言惡語是它幹的壞事。同時假設人的耳朵是好人,是站在中立立場的旁觀者和純潔的人,耳朵聽到舌頭說的話離事實那麼遠,一定替它害臊。但耳朵說不出話,沒辦法指出舌頭的謊言。耳朵生氣變紅,臉跟著紅了。我撒過謊,撒完過不了一會兒,臉發燒,手腳及表情均不自然,十分容易被別人識破,受更大的窘迫。這一種遭遇實屬不幸,都是被舌頭害的,後來我不到萬不得已決不撒謊,非不能也,實在受不了臉發燒的煎熬。這麼大年紀,臉還發燒,簡直不成樣子。為了看到自己撒謊之後臉到底是怎樣一種紅法,我曾對著鏡子操作。看到鏡子裏的自己在沒開始撒謊的時候已經目瞪口呆,心想算了,別遭這個罪了。自己對著鏡子撒不出謊,也沒看到臉上別樣的飛紅。
別當著自己的麵撒謊,是怕耳朵聽見瞧不起自己。又想,聾人難道撒謊容易嗎?不能這麼說,比耳朵先聽到謊言的是心。我的朋友三相失聰,從來不撒謊,特純潔。聾人和我們一樣,更依賴自己的心靈而非僅僅是耳朵。我認識一個最愛說謊的人,對說謊產生了很強的依賴性。我暗中替他算賬,看他的收入、健康、人際交往,別人對他的信用度和美譽度評估。實話說,他收入不少,身體狀態一般,人際交往頻繁,信用度美譽度不詳。他自我感覺不幸福而且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幸福,棲棲惶惶。他對我說,身體不怎麼好,心情也不好,吃什麼可以調整好?我想告訴他別撒謊了,沒敢說,怕他急眼。人光知道撒謊的好而不知不撒謊的好,不撒謊心裏踏實、瓷實,我老家還有一句話叫“牢棒”,意謂結實。這都是不撒謊的回報,耳朵特別高興,替心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