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節 廢墟下麵的信(1 / 1)

2008年5月23日,遼寧省消防總隊在清理北川縣一所中學的地震廢墟時,撿到一個作業本,上麵有一個中學生寫給媽媽的話。

媽媽,我在瓦石堆裏,還活著,想你。

我比過去更想你。過去的事情像電影一樣,自動地、一幕幕在腦子裏回放。回憶讓我有了一些安慰。寫出來,好像你在身邊。我一定能活著出去,見到你,媽媽!

我不知道這裏是幾樓,肯定不是原來的四樓教室了。樓沉了。我頭上有一塊斜立的預支板,縫隙透進光。手邊有一個不知是誰的書包,我用裏麵的紙筆給你寫信。

腳還不能動,已經沒知覺了。很長時間前——不知道是不是一天前——從周圍的瓦礫裏還能傳出哭聲,有人嚎叫。晚上,這些聲音特別清晰,特恐怖,不說這些了。

媽媽,小時候,你給我梳頭、編辮子,把落下的頭發交我手裏。我對著陽光看,看我的頭發長了多長。你給我剪指甲,指甲屑裝在潤喉糖綠色帶小熊的鐵盒。碎米粒似的指甲屑已經很多了,被你用洗衣粉刷得很幹淨,我四五歲的,一直到高中。

我愛吃橘子,有一陣兒手心都吃黃了。你說你不愛吃橘子,怕上火。那回上晚自習回家,我看到路燈下一個女人翻垃圾,那是賣橘子的人白天扔棄的爛橘子。她丟掉橘子的爛瓣,好一點的塞進嘴裏。走近,沒想到是你,媽媽!我當時很生氣,跟你沒打招呼就走了。

我怕你的舉止被同學看到,受人嘲笑。我想告訴你別去路燈下翻爛橘子了,但說不出口。不過,我不再走那條路回家了。沒想到這會成為美好的回憶。

媽媽,你第一次發現自己有白發,是在35歲。我記得你因為一根白頭發跟我爸吵了一架,說他沒能耐,你賣菜、做鍾點工掙錢,白發早生。那時我雖然小,已覺得你們的爭吵特別無厘頭。覺得你們不了解生活的美好,不懂音樂,沒情調,為一根白發吵架。現在明白了,美好是包在草葉裏的粽子,平凡、裹緊,很大眾。

媽媽,我不知我能不能堅持得住,渴、餓,身上一點勁兒都沒有,周圍已經沒有聲息了。我在頂樓算是幸運的,一、二、三樓的同學都被壓在底下了。我如果能堅持到明天,完全是因為想念你,媽媽。

你有失眠症,夜裏心裏數黑綿羊、白綿羊等等。天亮剛入睡又被鬧鍾吵醒,起床為我做飯。

這些事,我都忽略了。如果一個人整夜睡不好,又早起,天天如此該有多痛苦。當時,我對你的絮叨無動於衷,覺得大人不應該把自己的痛苦“化”為讓子女學習的動力。現在知道。你隻是傾訴一下而已。被我反駁之後,你再也不說了。現在,我多想再聽你說啊。

媽媽,你完全不知道考大學是怎麼一回事兒。我們像中藥一樣,加火加水熬煎。學得好的學生永遠是鳳毛麟角,大學的校門是對他們開的,其次是有錢人的孩子。

你可能不知道,我考不進大學,連三本也不夠。但是為了你的辛勞,特別是你近乎迷信地以為我一定能考上大學的信念,我每天麻木地上學放學。今天我的感受是:為了你們的苦心,我從初一到高二,每天都拚搏一下多麼應該。可是,人生的美好並不是上大學所能獨占。如果我活著出去,無論上技校或自己闖天下,一定多賺錢,讓你們過上好日子。

媽媽,你說過,成都有一家洗浴官,洗澡的人由別人搓背、修腳、敷麵膜,你說真是神仙生活。我問:別人沒給你搓過背嗎?你說,小時候你姥姥沒搓過,結婚了,你爸沒搓過,也不能讓他搓。這個福沒享到。

我洗澡曆來是你給我搓背,聽你這樣說,我笑笑就過去了。媽媽,其實我應該為你搓搓背,至少我有這個能力。你一定也想過,隻是沒說。

以後,咱們母女倆要去成都的洗浴官爽一下。去不了,我就給你搓背,每星期一次。不知老天爺給不給這個機會。

上初一,我把300元學費弄丟了,你打我,罵我是敗家子。其實,錢是在書包裏被人偷掉的。你不聽我解釋,像瘋了一樣。我曾在日記裏寫你是一個巫婆。現在我悟出,你撿飲料瓶換錢,隻開8瓦的小燈泡,把40瓦的台燈給我,吃鹹菜,300元錢意味著你付出了太多心血。我不是富家子弟,竟沒學會體恤你。

媽媽,我不知你在哪兒?我從地震那一刻起就惦記你和我爸,還有姥姥。如果你在露天市場賣菜就好了,千萬別在雇主家裏做鍾點工。我特盼望有一種心靈相通的方法,比手機還方便,告訴你我還活著,也知道你們也活著。隻要活著,我們所有的願望都能實現。鹹菜、8瓦小燈泡、你和爸爸的白發,都是世上最美妙的享受。

媽媽,我可能不行了,幻聽,眼前出現了幻象。腐爛味熏得人喘不過氣來,我的腰以下都沒知覺了,外麵有機器聲,可是我沒力氣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