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讀書人的宿命(1 / 1)

貪財為饕,貪食為餮。為貪書的人應造一個字——書在上,食在下,讀音吃或癡。

人把魅惑最大的四件事稱為“酒色財氣”。不周延,很不周延,其中還沒包括麻將,沒包括書,怎麼夠得上魅惑呢?

讀書人見到書,與貪色人見到異性還不一樣。貪色之人尚會(常常會)喜新厭舊,讀書人永不厭書,不會因為吃到一回官爆雞丁就棄書,也不會因為娶了媳婦當了模範買了新房而厭書。讀書人見了書,是找到了宿命,鑽進去,可以待一輩子。

為了學知識而讀書,不是讀書人的說法。真正的讀書人沒有功利,不迷戀當然也不排斥知識。隻為知識而讀書的人可鄙,如同吃藥看說明書。書是什麼?它可以是但並不完全是做事指南,它是世界。對世界,我們還有什麼選擇有什麼挑剔有什麼不接受的嗎?

讀書人的福氣如同夢遊者,生活在兩個世界。夢遊者在夢裏衣冠楚楚地行走在大街上,唱歌、坐於長椅休息後再走,高攀屋頂溜噠不知道害怕,白天再過另一樣的生活。讀書人在人界生活,飽嚐酸甜苦辣;在書界,他是君王,是高居雲端的上帝,是打掃落葉的秋風,是淘瀝金砂的篩子。讀書人在書中看遍了世態炎涼而毫發無傷,是天下占大便宜的人。

有人慫恿遊人到地裏摘瓜、到林裏摘桃,說這叫“自助遊”。這一些,都不如請讀書人上書店看書,所嚐不止桃味、瓜味,還有人生況味。況味勝過水果味。

讀書人見書之後眼冒欲火,讀書人為書不擇手段,讀書人為書而說謊、而偷竊、而中飽私囊、而早晚節都不保,和罪犯沒什麼兩樣,隻是沒犯罪而已。於這一點,讀書的成癮性、依賴性、不可戒斷性遠遠高於酒色財氣,難以自拔。

喝大酒的人高甘油三脂,打麻將的人凡事皆作輸贏觀,撞桃花運的人險象環生,唯嗜書人安靜。世間悲喜劇已由書中人物鬧過了,讀書人俯視而已。

讀書不止看熱鬧,文字自有文字魅力。一句“浴乎沂”,神接千載;一句“江南可采蓮”,麵拂清風。“人有病,天知否?”讀書人病人經,心經為詞語上炎,肝經為典籍壓迫,腎經為章句壅塞。雖然“劉項原本不讀書”,但讀書人的太陽少陽陽明各經、太陰少陰厥陰諸絡,全因讀書而不靈泛。見了書就足難移、指趨僵、眼睛發直,這一種病沒有疫苗,沒有藥,也不影響長壽。發乎書,止乎讀,這一輩子就這樣了。

返鄉

台灣的星雲法師說:“人生的種種努力,不過是為了返鄉。”

此語令人鼻酸,一種想為之流淚、卻又沒有緣由的感觸。

人生如浮萍,為浪潮操縱著,而浪被風挾裹著,風又由天製約。人大約隻能說自己做了些什麼,而說不出此事的意義。有些事原本無意義。人的偉大恰恰在於不斷地爭取。理想需要幾代人的爭取,而進化需要億萬斯年的爭取。於是,曆史學家把人類的進步史稱為“文明史”。把曆史粗粗一翻,也看得出入的處境和人本身逐步地好起來。但“越來越好”這話誰也不宜說,因為生活在核陰影下的人類,無力承擔徹底的核打擊。而汙染、耕地銳減與人口壓力對世界是一種悲觀的提示。而人們仍向美好的方向爭取著。

在電視屏幕上,南非的曼德拉與德克勒克站在了一起,巴勒斯坦的阿拉法特與以色列的拉賓站在了一起,這幾乎是奇跡。和解是人類共同的願望,它把不可能變成了可能。然而,在巴爾幹半島,穆族與塞族的孩子們在槍聲、寒冷和饑餓中仍不能避免死亡。他們之間的和解,似乎要以大量的生命為代價。他們並不真正了解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

人所做的一切是為了返鄉,這說明生之涯不過是一段旅程。富貴、和平、綺靡、寧靜都可以成為每個人不同的“家鄉路標”。生,注定要很快消逝,而許多的人都返不了鄉。譬如說攫取生存需求與事業需求之外的超量財富,人在此容易迷途,因為他說不出錢在錢之外還有什麼用處,錢對生命又有哪些直接的補益。

如果有人肯於承認生活的每一天都是“返鄉”的一步,那他必定走在誠篤、純潔和充實的路上,他會注意到自己的社會責任、心性與身體的健康清淨,心境如湖水一樣飽滿寧靜。在這一點上,鳥兒顯然最有智慧。它們飛翔著歌唱著愛情著,潔身自好,高棲枝頭。它們從不企圖成為鳥之外的什麼,愉快地從林梢掠過,返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