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比種植更吸引人。聶魯達的詩說:“農夫,口袋裏裝著一顆顆種子,急急忙忙地耕地。”聶魯達所說的農夫是處在飽饑餓中的人,所以急急記憶忙。當人們想到種子到明年才能變成果腹的糧食時,真感到歲月無情。
我在童年具有“種子癖”。古人對聯日“曾有清狂左傳癖,未登神妙右軍堂”。此癖為清狂,而不是輕狂,可見癖得潔淨。而讀左傳生癖不如收集種子好玩,那本書殺伐氣仍然很重。我把收集的種子放到一個鐵皮裏,盒有新疆人拍打的鈴鼓那麼大。我常舉起死回生來晃一晃,其音也如鍾磬。因為裏麵有桃核、杏核。而蘋果的籽兒和小麥隻在裏麵“沙沙”地奉和,很謙遜。
我常抱著種子盒到向日葵下鬆軟的泥土上觀摩。桃核像80歲老人的臉;麻籽裏有果肉的絲長出來,扯不幹淨;杏核無論怎樣,都是一隻病人的眼,雙眼皮成就尤有工筆畫的意味;李子核與杏核仿佛,而麵上多毫,幹了之後仍不光潔;麥子最好看,金黃而勻稱。我想上帝派麥子來,不是當白麵烙餅,而是作砝碼的。從掌心捏麥子,一粒一粒擺上,仿佛什麼事情就要發生了。我還收集過蕎麥的種子,因為弄不到,就把枕頭偷偷弄了個洞,搞一些出來。當然這隻是蕎麥皮了,但我小時不計較這個。因此我讓蕎麥在盒裏當警察。我收集的種子還有紅色的西瓜籽、花豆、像地雷似的脂粉花的籽以及芝麻。
我在種植之前,多次召集它們開會,為它們先王。舉起盒子“嘩啦啦”晃一陣,表示肅靜。桃核常常有一種霸王的氣勢,但因為愚昧,很快就被推翻了。杏核表示無意於高位,而黑豆與綠豆太圓滑,玉米簡直像個傻子。最後麥子當選了,即最大的麥籽兒,我在它身上塗抹了香油,又按著桃核與杏核的腦袋向它磕了三個頭,讓小紅豆作他媳婦,芝麻作他的智囊,西瓜籽兒每天必須向它溜三遍須。
我不明白為什麼鮮豔多汁的杏肉會圍著褐色的核兒長成一個球。它們是從核裏長出來的呢,還是生長暗暗藏著核。而麥粒會向上長成一根箭。我在吃東西的時候,遇到種子就會停下來。蘋果籽像嬰兒一樣睡在莢形的房子裏,和其他兄弟隔一道牆壁,永遠也見不到上麵。而黃瓜籽活在黃瓜的腸子裏,密密麻麻像搞雜技的疊羅漢。而雞蛋就是雞的籽了,而世上許多東西沒有籽。我在赤峰電台工作的時候,曾有一位患強迫症的編輯,把辦公室的紅燈牌收音機在半夜偷偷埋入地裏。別人發現後,他說:明年它會長一個半導體。
他在為萬物尋找母體與種子的關係,把相近的事物看作是生育的關係。
種植的時候最讓人激動。當你把隨便什麼核或籽扔進地裏,看它孤零零地躺著,替他難過,又替它高興。它要生長了,也許被埋葬了——如果它不生長的話。我再也見不到你了,除非你明年長成樹。而長成樹我也見不到你了,因為你變成了樹。澆完水之後,立刻進入了盼望的焦慮裏。你坐在土地上,靜靜等待種子破土而出,是天下最寂寞的事情。
而我所種下的,除了幾株草花之外,多半都沒有發芽,幾乎個個欺騙了我。我扒開土觀察,於是又見到了它們。還是老樣子,但庸俗,沒有靈性。我隻好放棄努力,去撫愛那些並非由於我的原因而自由生長的植物,如辣椒,如楊樹,如在屋簷下擠成一排的青草。青草甚至從甬道的磚縫裏長出來,炫耀著毛茸茸的草尾巴。我從書上看到,青草的種子除了在風中播撒之外,還有一些是由鳥兒在身上夾帶到各處的。當天空飛過鳥兒,或電線杆的瓷壺上落著小鳥時,我就想,這家夥身上帶來多少草籽,又把草籽帶到了多麼遙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