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聽一聽馬勒(1 / 1)

直到去年,我才聽到音樂家馬勒(Gustav Mahler)的名字。在資訊洶湧如八麵來風的今天,人們已不算孤陋,仍避免不了寡聞。社會認識層麵,仿佛案上肉餡,被切割得極其細碎。

我的朋友周遊,在北京一家傳媒機構當音樂編輯。去他家做客,見書櫥裏滿滿的讀物竟無書籍,細看,全是激光唱盤,上麵擺著交響樂總譜。我指著總譜問:“讀嗎?”他點點頭。我想象他於深夜,在書房認真讀樂譜的神態,好玩。

周遊貌美寡言,鼻梁挺削,麵頰幹淨泛青,有貴族氣。作為禮物,我請他自選兩張唱片。他在音像書店將選到的一張唱片拿給我看,說:“馬勒。”那會兒,他眼裏的滿足感,如同賭徒高喊“滿貫”。他扭頭時,敝著領口的大紅羽絨服裏麵,亮光倏爾一閃,一根極細的項鏈,很精致。

這在去年春天。

回到沈陽,周遊寄來一篇音樂論文,我交由友人張英主持的《藝術評論》雜誌上發表了。論文的題目是:《迷惘浮生的慨歎——談馬勒的交響樂》。

又是馬勒。

還有一回,漫然翻閱一本西方現代藝術哲學的書,一行字跳入眼中,我一連讀了幾遍:“20世紀是死亡的年代,馬勒是我們的精神先知。”(萊納特·伯恩斯坦)

馬勒作為一位奧地利的音樂家和指揮家,在西方精神領域競有這麼大的影響嗎?我找來一些書讀,才知在西方知識階層,馬勒是繼貝多芬、瓦格納、德彪西和勳伯格之後最受歡迎的音樂家。在上世紀60年代以來,出現了“馬勒音樂的複興時代”這一文化現象。馬勒作品滲透著深刻的哲理內涵。馬勒終生真誠又終生痛苦。他站在衰草叢生的傳統價值的廢墟上,目睹由科學進步造成的物質繁榮隻不過是一種虛假的幸福。他自己說:“在任何地方我都是一個闖入者,從不受歡迎。”一位美國音樂評論家稱,大多數人都能在自己與宇宙之間形成某種和諧,馬勒則永遠做不到。他的追索、妥協、內疚和焦慮,使他成為時代的預言者。

我借來一本由阿爾瑪撰寫的《馬勒回憶錄》,深為這位音樂家精神生活的精純敏銳所感動。阿爾瑪是傳主的夫人,小馬勒20歲。此書似乎缺乏從更寬闊的角度理解馬勒。公認寫得好的《馬勒傳》是其門生布魯諾·沃爾特所撰,人民音樂出版社已出中文譯本。

我已經開始了聽馬勒的準備,雖然還沒有聽到。同時被一種對馬勒作品的詮釋所打動:“人生是一場悲劇,但生比死更有意義。”

讀《今天》雜誌,上有鍾阿城回憶詩人葉三午的文章。文中說患有風濕的葉三午躺在沙發上與作者“握了蜻蜒點水手”之後,問對方最近在聽什麼?阿城回答聽小彩舞的“醜末寅初”。三午歎了口氣說:“我在聽馬勒。”

我不能像周遊那樣讀交響樂總譜,隻能由耳朵來聽,到各處去找馬勒的帶子。在一家比較上檔次的音樂書店裏,我問:“有馬勒的帶嗎?”女售貨員回答:“沒有。有馬玉濤的帶。”我被噎個踉蹌,接著問:“有馬克思的帶嗎?”女售貨員形色不改,回答:“沒有。有馬長禮的帶。”我欣賞這個女人的冷峻。

馬勒的激光唱片很多,但我的比較不高檔的音響無力享受。

今年5月,手頭有一本《散文·海外版》,翻開一篇文章,題目為《馬勒救了我》。作者是《梁祝》的作曲者之一陳鋼,我合上這本雜誌,心罩一緊。馬勒,這裏麵肯定有什麼事情了,我沒讀這篇文章。馬勒無所不在,如他自己說,“我滲入音樂的永遠是整個的人——感覺的、思想的、呼吸的、遭難的人。”

7月末,我買到了馬勒的一套普通唱片,寶麗金公司出品,波士頓交響樂團演奏,小澤征爾指揮。作品是他的第二交響曲,主題是死亡侵擾與生命渴望的搏鬥。像邁克爾肯尼迪指出的,在這部“尋求拯救”的作品中,“英雄不是古斯塔夫·馬勒,而是人類·馬勒”。

唱片的封套印刷精美,小澤征爾以善良的眼神注視著人們。我覺得聽這套唱片需要一個儀式,或者說一個緣由甚至借口,但我還沒有找到這個機會。

唱片仍然掛在書桌對麵的牆上。我期待有一個朋友來,指著唱片說,“那是什麼?”

“馬勒。”我回答。

“聽一聽好嗎?”他或她說。過去聽或沒聽過馬勒的名字都不要緊。

“好的。”我起身,用我紙刀慢慢劃開唱片外邊的玻璃紙,把它放在唱機上。

聽一聽馬勒。有可能聽不懂。

兩個月了,還沒有這樣的朋友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