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節 騎兵流韻(3 / 3)

我感到,曆史在許多時候常常以魔術家的身份出現。當有人在離時代的放映機鏡頭最近的地方伸出普通的手掌時,光束印在銀幕上的則是一隻曆史的巨手,這隻手還可以在銀幕上做出許多古怪的手勢。而其他的人,無論隊伍蜿蜒了多少公裏,均被溶入黑暗的背景之中。也就是說,當真正的演出開始之後,所有的人都要退出舞台,隻有演員留在上麵。上世紀50年代末,我父親被清洗出軍界,在地方做文化工作。我家從呼和浩特搬到赤峰後,他仍和過去的戰友們宴聚。內蒙古騎兵在結束40年代末的戰事後,60年代初期去另一個少數民族區域青海,成功地剿滅了那裏的戰亂。到60年代末期,內蒙古騎兵師——從騎一師到騎五師的官兵全都麵臨滅頂之災。內蒙古的“挖內人黨”運動,使這些人中的大部分遭受到關押、肉刑和精神摧殘。其他地方的情形我不清楚,赤峰郊區的騎兵團(4948部隊,老十四團)是酷刑最慘烈之處。這個團的團長(或許是政委)被打得遍體鞭傷之後,灑上鹽水,用膠布裹住全身。幾天後,造反派把膠布連肉帶血撕下來。這位受刑人的名字我忘記了,仿佛叫阿穆爾薩納或其他。最後,他被打死了,死之前雙眼被挖出。他的家人回到了牧區老家。這個團的蒙古族官兵在“文革”初期,許多人被打死、致殘或遣送鄉下。此團番號旋被取消。在這裏,我不會發出這樣的疑問:是什麼人做出這樣的酷刑?這種問題沒有意義。隻能說是某一些人,在當時是多數人,至於他們是北京軍區派來的或是本團的人都不重要。現今他們都活著,他們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那個被折磨死的團長原來也有一條生路可走,即供出其他“內入黨叛國分子”的名單。他隻供了一個名字,外調人員發現那是他故鄉的一隻狗的名字。死者的高貴也正在這裏:不想讓其他戰友遭此酷刑。但他的戰友也沒因他的高貴而幸免於難。我父親也沒因脫離軍界而未遭劫,他被吊打15個晝夜,直至精神錯亂,全身多處骨折,時在1969年的昭烏達報社。有幾位參與領導和實施酷刑的人的名字我已經沒有興趣錄下。我父親至今健在,當時的總編和蒙編部主任因不堪酷刑,自殺了。

1984年,新華社電稿平靜地發出一條簡訊:我軍取消最後一個營級騎兵建製。我不想問我父親對此有何感想,因為他不會戲劇化地產生什麼感想。他已經離開了社會主流,而在戰爭年代也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兵。然而,無論他當年怯懦也罷,茫然與蠻勇也罷,一種騎兵式的行為已在他心裏定勢,做什麼事都要衝鋒。譬如翻譯和出版幾種蒙古族傳統文化的書籍。事實上,當騎兵很糟糕,首先這種衝鋒的心理定勢就使人不得安生。然而戰爭留給人的就是這些,它無法改變。

不久前,我父親來到我在沈陽的家,吃到一種叫“紅富士”的蘋果。他認真地吃過之後,告訴我:“唔,好吃。”我眨著眼睛不知怎樣回答才好。

這豈止是“好吃”,時下的歌舞廳、卡迪拉克、把頭發染成紅色的女人、電腦繪畫和彪馬運動鞋等等,怎麼能向這個老騎兵說得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