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節 羊的樣子(1 / 2)

“泉水捧著鹿的嘴唇……”這句詩令人動心。在胡四台,雨後或黃昏的時候,我看到了幾十或上百個清盈盈的水泡子小心捧著羊的嘴。

羊從遠方歸來,它們像孩子一樣,累了,進家先找水喝。沙黃色幹涸的馬車道劃開草場,貼滿牛糞的籬笆邊上,狗不停地搖尾巴;這就是胡四台村,卷毛的綿羊站在水泡子前,低頭飲水,天上的雲彩以為它們在照鏡子,我看到羊的嘴唇在水裏輕輕攪動。即使飲水,羊仍小心。它粉色的嘴巴一生都在尋覓幹淨的鮮草。

然而見到羊,無端地,心裏會生添憐意。當羊孤零零地站立一廂時,像帶著哀傷,它仿佛知道自己的宿命。在動物裏,羊是溫馴的物種之一,似乎想以自己的謹小慎微贖罪,期望某一天執刀的人走過來時會手軟。同樣是即將赴死的生靈,豬的思緒完全被忙碌、肮髒與渾渾噩噩的日子纏住了,這一切它享受不盡,因而無暇計較未來。牛勇猛,也有幾分天真。它知道早晚會死掉,但不見得被屠殺。當太陽升起,綠樹和遠山的輪廓漸漸清晰的時候,空氣中的草香讓牛暈眩,完全不相信自己會被殺掉這件事。吃草吧,連同清涼的露珠。動物學家統計:牛的壽命為25年,羊15年,豬20年,雞20年,鷹100年。這種統計如同在理論上人壽可達150年一樣,永無兌現。本來牛羊可以活到壽限,它們並非像人那樣七情六欲破壞了健康。在人看來,牛羊僅僅作為人類的蛋白質資源而存在著。屠夫也從不計算它們是否到了壽限——像人類離退休那樣有準確的檔案依據。時至某日,它們整齊受戮,最後“上桌”。如果牲畜也經常進城,看到櫥窗或商店裏的漢堡、香腸和牛排之後,會整夜地睡不好覺。甚至自殺,像上千隻的鯨魚自殺一樣。另一些思路較寬的動物可以這樣安慰自己:那些懸於鐵鉤上帶肋的紅肉,在餡餅裏和蔥蒜雜摻一處的碎肉,皆為人肉。因為人是這樣的多,又如此不通情理,他們自相食。這樣想著,睡了,後來有鼾。

“眾生”是釋迦牟尼常常使用的一個詞。在一段時間內,我以為指的是人或動物昆蟲。一次,如此念頭被某位大德劈頭問住:你怎麼知道“眾生”僅為鳥獸蟲魚與人類?你在哪裏看到佛這樣說法?我不解,“眾生”到底是什麼呢?佛經裏有一段話,“眾生皆有佛性,隻是爾等頑固不化。”所謂“不化”即不覺悟,因而難脫苦海。後來獲知,“眾生”還包括草木稼蔬,包括你無法用肉眼看見的小生靈。譬如弘一法師上座時把墊子抖一抖,免得坐在看不見的小蟲身上。可知,牆角的草每一株都挺拔翠綠,青蛙鼓腹而鳴,小膩蟲背剪淡綠的雙翅,滿心歡喜地向樹枝高處攀登,這是因為“眾生皆有佛性”。即知,“佛性”是一種共生的權利,而“不化”乃是不懂得與眾生平等。若以平等的眼光互觀,庶幾近於佛門的慈悲。

鄉村的道上,羊整齊站在一邊,給汽車馬車讓路。吃草時,它偶爾抬起頭“咩”地一聲,其音悲戚。如果仔細觀察羊瘦削的臉,無神的眼睛,大約要得出這樣的結論:這些牲靈“命不好”。時常是微笑著的豐子愷先生曾憤怒指斥將眾羊引入屠宰廠的頭羊是“羊奸”。雖然在利刃下,“羊奸”也未免刑。黃永玉說“羊,一生謹慎,是怕弄破別人的大衣”。當此物成為“別人的大衣”時,羊早已經過血刃封喉的大限了。但在有生之年,仍然小心翼翼,包括走在血水滿地的屠宰廠的車間裏。既然早晚會變成“別人的大衣”,羊們何不痛快一番,如花果山的眾猴,上躥下跳,驚天動地,甚至穿著“別人的大衣”跳進泥坑裏滾上一滾。然而不能,羊就是羊,除非給它“克隆”一些猛獸的基因。夏加爾是我深愛的俄裔畫家。在他筆下,山羊是新娘,山羊穿著兒童的褲子出席音樂會。在《我和我的村莊》中,農夫荷鋤而歸,童話式的屋舍隱於夜色,鮮花和教堂以及擠奶的鄉村姑娘被點綴在父親和山羊的相互凝視中。山羊眼睛黑而亮,微張的嘴唇似乎在小聲唱歌。夏加爾常常畫到羊,它像馬友友一樣拉大提琴,或者在脊背鋪上鮮花的褥子,把夢中的姑娘馱到河邊。旅居法國聖保羅德旺斯的馬克·夏加爾在一幅畫中,畫了擠奶的女人和鄉村之後,仍然難釋鄉愁,又畫了一隻溫柔的手撫摸畫麵,這手竟長了7個指頭,摸不夠。在火光衝天、到處是死亡和哭泣的《戰爭》中,一隻巨大的白羊象征和平。在《孤獨》裏,與一個痛苦的人相對著的,是一位天使和微笑的山羊。夏加爾畫出了羊的純潔,像鳥、蜜蜂一樣,羊是生活在我們這個俗世的天使之一,盡管它常常是悲哀的。在漢字源流裏,羊與“美”相關,又與“吉”有關,如漢瓦當之“大吉羊”。從夏加爾27歲離開彼得堡之後70年的時光裏,在這位天真的、從未放棄理想的猶太老人的心中,羊成了俄羅斯故鄉的象征。在大人物中,正如有人相貌似鷹。如葉利欽;像豹,如薩達姆。也有人像山羊,如安南,如受到中國人民包括兒童尊敬的越南老伯胡誌明。寧靜如羊的人,同樣以鋼鐵的意誌,帶領人們走向勝利與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