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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還告訴她,錢搖其實有個聰明伶俐的兒子叫錢元寶,十分像他早逝的母親,是個俊美的少年郎。更可貴的是,和母親一樣,他心地非常善良,時常接濟童城那些孤寡老人。錢搖看在眼裏,恨在心裏,一年前,錢元寶在暴風雪天救下一個落難的江湖客,花了許多銀子,錢搖心疼不已,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把他用大棒子打出家門,可憐那元寶出門時全身傷痕累累,身上僅著一件破單衣,若不是客棧掌櫃發現,在那寒風凜冽,大雪紛飛之夜,隻怕早就一命嗚呼。

錢元寶得救後,再也不肯回去,索性在童城城牆邊租了個小屋,擺個畫攤,邊賣畫邊教些貧苦孩子讀書, 因為他教書分文不受,人們感激不盡,紛紛送米送肉送菜,日子倒也過得下去。

最後,小二感慨萬分地告訴她,錢搖生怕元寶再回來敗家,從此對外宣稱再沒有那個兒子,許多人看不過去,連客棧掌櫃也時常差他過去看看,順便送些衣裳和飯菜過去,生怕那可憐人挨凍受餓。

到童城來才兩天,我們已把錢搖的底細摸得清清楚楚,小乖跟我一一分析,絞盡腦汁商量出各種辦法要債,其結果隻有三個字:不可能!

試想一下,他不吃軟不吃硬,連兒子都不認,銀子比他的性命更重要,他怎麼可能還這麼大一筆錢。據胡一說,每次他提出還錢錢搖就哭窮,捶胸頓足,在地上打滾,無所不用其極。這樣看來,胡一的話並沒有假,問題在於,胡一肯定與他私底下達成某種共識,從中得利。也許是以暫時不追究債務為條件,提高雲彩緞和雲錦緞的價錢,反正帳麵上的錢胡一無法到手,幹脆做個順水人情。

第三天早上,我抱著小乖正睡得迷迷糊糊,隱隱聽到一個尖利的叱罵聲,小乖體質有些畏寒,總是窩在我懷裏取暖,我正要起身去看,她卻雙手一攬,把整個身子都賴到我身上,我隻好把她抱起來走到窗邊,推開窗一看,錢府門口站的可不就是鐵公雞錢搖,隻見他今天頭上多了頂棉絮亂飄的破帽子,一手叉腰,一手拿著些落葉,正對那老仆人咆哮,“你這頭豬,這些葉子還可以生火煮飯,你竟敢掃出去,老子養你是來糟蹋東西的麼!”

老仆人那滿是白發的頭幾乎垂到胸前,唯唯諾諾應著,路人紛紛側目,有的人遠遠看到,走到一半就退回去,寧肯繞路走也不願與他打照麵。

小乖眯縫著眼睛看了一會,伸手摟住我脖子,嬌滴滴道:“小強,抱我回去睡覺,我冷得很!”我的正義感鬼鬼祟祟探出頭來,義正詞嚴道:“小乖,不是我說你,我們到這裏來不是睡覺的,你怎麼能這麼懶散,丹朱還等著我們回去呢!”

小乖撲哧一聲,一頭鑽進我衣裳裏做梅花,我被逗弄得渾身酥癢,把她抱到床上,為她裹緊被子。她終於放過我,眼笑得彎彎的,如天上朦朧的月,我忍不住在她嘴上狠狠親了口,她瞪了我一眼,幾乎把頭縮進被子,嘟噥著,“你不在被子裏好冷,早知道不來了……”

真拿她沒辦法,我拚命撓頭,趴在床邊問她,“咱們要從什麼地方下手討債?”

“沒看他寒酸成這樣,難道要他從地裏種銀子出來還我們!”小乖推了我一把,“別吵,讓我好好睡會,昨晚真是累死我!”

嘻嘻,昨晚我們又洞房了!我羞赧地在她頸間蹭了蹭,都是我不好,讓她這麼辛苦,昨天聽說童城的燒酒好喝,我們吃飯的時候也要了一壺,沒想到這燒酒後勁很大,我暈乎乎地纏著她要洞房,一次不夠要兩次,兩次不夠要三次,後來實在沒力氣才罷休,可把她折騰壞了。

我輕手輕腳走出來,小乖在後麵叮囑了一句,“別到處亂跑,早點回來!”我正想著怎麼要錢搖找銀子出來,胡亂應了一聲,交代小二好生看顧著,整了整衣裳便出門了。

那老仆人還在掃地,不過是把外麵的落葉掃到一起,再一筐筐裝進院子,在蕭瑟的晨風裏,他的白發和身上破絮一起顫動,恍然間,那瘦弱不堪的身體也不住顫栗,如樹上即將凋零的枯葉一般。

我心頭一酸,過去恭恭敬敬作了個揖,賠笑道:“老人家,請問這是不是錢元寶家,我是他朋友,想找他敘敘舊。”

他身體一震,那混濁的眼中泛著點點水光,長歎道:“小夥子,元寶不在這裏,你要找他去東門城牆那邊吧。你如果見到他給我老馬頭帶個好,讓他平時多注意身體,晚上睡覺別踢被子,當心著涼。”

我又作了個揖才告辭離去,徑直來到東門城牆根下。路上行人很少,除了掃大街的老婦,人們吆喝著趕著水車糞車不停地穿梭來去,還有些趕早市的農人用扁擔籮筐挑著新鮮的菜蔬迎著熹微的晨光而來,有的一頭挑著菜,一頭還放著小小的孩子,孩子身上蓋著農人的棉衣,正在美夢中徜徉著,農人不時看孩子一眼,神情無比溫柔。

有街頭掃地的老婦人帶路,我很快找到元寶的家,和錢府相比,這裏實在小得可憐,隻能算是個用磚頭搭建的棚子,上麵連瓦都沒有,隻薄薄鋪了層茅草,風刮過去,茅草簌簌地落下來,在屋前屋後鋪了一地細碎的金色地毯。掃街的老婦沒有把這些茅草掃走,而是細心地掃成一團,前後捋順擺齊整,堆在元寶家那被吹得吱呀直響的破門前。

我前前後後看了一圈,這個棚子四處漏風,還可以從縫隙裏看到裏麵,屋頂有處茅草飛了,明晃晃的陽光落在一塊木板幾塊磚頭搭成的床上,把床上那團小小的物體照得格外淒涼。

這裏晚上睡覺肯定很冷,真不知道元寶如何熬過去的。天色尚早,我決定先別吵他,四處找了些磚頭,老婦知道我要做的事情,連忙到鐵匠鋪借了把鈍刀給我。

於是,在漸漸溫暖的陽光中,我開始了補洞工程。按照那些破洞的大小,我把磚頭砍成小塊一一塞上,再用碎磚頭固定,手邊要是有泥巴更好,我可以和些泥巴封住,旁邊漸漸多出幾個孩子,都笑吟吟上來幫忙,有的在地上磨磚頭,有的從家裏倒了水,一路潑潑撒撒端來,有個梳個衝天辮的四五歲小男孩不知道該做什麼,幹脆拿個小磚頭跟前跟後,在我補過的洞上再敲敲打打,以為能更結實些。

也許我們鬧的動靜太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年輕男子打著嗬欠走出來,我身邊那衝天辮小男孩丟下磚頭就跑過去,拉著他仿佛披掛在身上的長衫袖子搖晃,奶聲奶氣道:“元寶哥哥,我們在幫大哥哥修房子!”

看著他慢慢踱過來,果真是唇紅齒白,清秀俊逸,加上身材頎長瘦削,簡直有飄飄欲仙之感。我有些手足無措,把那鈍刀藏在身後,喃喃道:“早上好,我叫蕭強,對不起,吵到你睡覺了……”依我的經驗,我吵到小乖睡覺她總要敲我腦袋,這個元寶會不會也一樣。

我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卻聽他哈哈大笑道:“蕭兄,你這是何苦,小弟住得挺舒服。不過,小弟還是要感謝兄台的一片衛護之心,聽兄台口音不像童城人,肯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麼需要盡管吩咐吧!”

他要我說我反倒說不出口,他都落得這個境地了,我怎麼好意思問他要銀子。我支支吾吾半天,急得滿頭是汗。他笑容更加燦爛,撕下一截衣擺遞給我,“蕭兄,不急,先擦擦汗。你要是不嫌棄,咱們到屋裏坐著說,小弟洗耳恭聽!”

屋裏更加簡陋,一床一桌一椅就是全部家具,窗邊擺著兩個破木箱,一個裏麵整整齊齊疊放著一些衣裳,一個裏麵放著許多字畫,元寶微笑著,“蕭兄,那把椅子有些搖晃,你幹脆坐床上去吧,我去張羅些茶水來。”

我慌忙擺手道:“元寶,我……是來討債的,你爹欠了我們三千兩銀子,我想……拿回去。”我羞慚不已,連頭都抬不起來,喃喃道:“對不起,我媳婦做生意很辛苦,經常連飯都顧不上吃,還要我送到書房去,一邊吃還一邊看帳本寫東西,還經常會挨壞人罵……”

“別說了,我都明白。”他笑得直不起腰來,“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討債的,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別難為情!”

我來討債,他為什麼笑得這麼開心,我丈二摸不清頭腦,怔怔看著他春日陽光般的笑顏,他笑得太投入,一不小心被口水嗆到了,捂著胸膛直咳嗽,我連忙扶住他,為他拍打背部順氣,他攥著我的手邊笑邊咳,憋得滿臉通紅。

這時,一個黑衣女子突然衝進來,她並不像翡翠人,臉上有刀劈斧削般的輪廓,身材高挑,看起來氣勢逼人。她冷冷地瞥我一眼,那眼神如寒冬的冰刀,我嚇得手上一抖,卻想不出什麼時候跟這個人結過仇。

元寶發現我的不妥,抬頭一看,低喝道:“你還來幹什麼,我說過不要你報答,而且我的事情本來就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女子好像啞巴,兩步就跨到我麵前,把他拉了過去,手輕一下重一下在他背上拍著,元寶的咳聲很快停下,惱恨地推開她,轉頭對我笑道:“蕭兄,真對不起,我沒辦法幫你,不過我知道我爹肯定有一大筆銀子,而且不止三千兩,老鼠藏東西都藏自己窩裏,要看得見才心安,我爹也一樣,你自己去找找看,找到銀子就走吧,以後不要再找我了。”

他突然輕歎一聲,“我現在是泥菩薩過河,再幫不上你什麼忙!”

女子聞言又開始瞪我,你以為我嚇大的麼,我回過神來,對我剛才的膽怯又羞又氣,暗暗提口真氣,大吼道:“我又沒殺你老娘,你瞪個牛頭馬麵啊!”她有些愣神,元寶用力敲她的頭,語氣卻無比溫柔,如同哄不聽話的孩子,“還不跟跟蕭兄道歉,我爹欠他家許多銀子,他不但不怪我,還幫我修房子!”

女子眸中淩厲頓收,連哼都沒哼,硬生生受了他一下,元寶自己倒打得痛了,揉著手直皺眉頭,女子連忙拉住他的手,用骨節粗大的手慢慢揉著,目光專注得似對待絕世的珍寶。元寶微微掙了一下,輕輕歎息:“暗夜,你這是何苦!”

暗夜頭都沒抬,甕聲甕氣道:“跟我走吧,我衛護你一輩子!”

元寶猛地推開她,怒吼道:“我男子漢大丈夫,用不著女人衛護!還有,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隻能靠別人周濟度日,你跟著我有什麼好處!”

元寶的動作隻如蚍蜉撼大樹,暗夜紋絲不動,把他的手輕輕放下,眼中的冰冷盡數斂去,剩下可掬可撒的脈脈溫情,聲音輕柔卻堅定,“我暗夜對天發誓,若你願意,為奴為仆,做牛做馬,今生任憑驅譴!”

“傻子!”元寶長歎一聲,深深看進她的眼睛,雖然麵容仍然冰冷,眉梢眼角已有春意,暗夜臉上仍然如覆寒霜,紅紅的耳根已經泄露了全部秘密。

我腦中靈光一閃,這兩個人多相配啊,元寶要是有這麼厲害的人照顧,以後誰敢欺負他!

想到就做,我拊掌大笑,“你們成親吧!我和小乖成親了就可以永遠在一起,如果有人欺負她我會保護她!”想起那些甜蜜往事,我赧然道:“如果有人欺負我,小乖也會幫我出頭,而且,洞房真的非常舒服!”

兩人不敢置信地看著我,元寶樣子真傻,那大張的嘴裏完全可以塞下一個雞蛋,暗夜先回過神來,臉上一點點染上煙霞般的顏色,低頭輕聲道:“你的小乖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