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3)

“Shirley?”洪鈞一時對不上號,又反問道,“哪個Shirley?”

瑪麗在內線電話裏解釋:“她說是從總部來的,做auditing的,我領她去您房間吧。”

洪鈞想起來了,是做內部審計的雪莉,去年年初曾和韋恩一同來調查那筆十萬元的市場活動經費,雖然感到意外,他還是起身迎接這位遠道而來的不速之客,招呼道:“好久不見啦。”

“一年又加三個星期。”雪莉的手又是隻容洪鈞剛剛握住便抽了回去。

洪鈞看她大體上還是老樣子,瘦小枯幹,隻是精神狀態好像比去年顯得萎靡,料想是由於長途飛行和時差反應的緣故,便笑著說:“辛苦了。”

雪莉已經把提包往會議桌上一放,正把電腦、一厚摞文件和記事本掏出來攤開,苦笑道:“我知道我們做auditing的從來都不受歡迎的啦,沒辦法喔。這段時間我們和HR還有Legal的人最忙,公司把我們當作殺人的刀來用,最後也會把我們統統殺掉。”

洪鈞心頭一震,雪莉的快人快語讓他仿佛嗅到一股血腥,他剛在對麵坐下,又聽到雪莉說:“你們做business的現在肯定不忙的啦,估計你也沒有什麼別的事,那我們現在就開始吧。你知道,兩家公司要merge,需要請外麵的auditor來做auditing,然後要開股東會,然後要報請很多政府部門批準,但首先要由我們自己internal來做一次auditing,有些家醜要先處理掉才能拿給外人看的嘛。全部做一次auditing要花很長時間,所以隻能優先挑那些……不尋常的……來做,挑那些業績出奇地好或者出奇地不好的地方來做。所以你明白我為什麼到你這裏來了吧?中國的業績就屬於出奇地好,好得太引人注目,結果一查就查出些奇怪的東西,所以要請你給出答案。”

洪鈞此刻已猜到雪莉的來意,坦然地說:“亞太區知道你來做審計的事嗎?是不是應該先和科克溝通一下?”

雪莉笑道:“我就是剛從新加坡飛過來的,因為亞太區的業績也是好得出奇,我先去和科克談的,然後才到你這裏來。”

洪鈞驚愕萬分,如果科克已經和雪莉談過並知道雪莉要來找他,照理應該和他統一口徑,怎麼竟不向他通報一聲?他竭力擺脫內心不祥的預感,說:“去年年底時我正好休年假,是由Laura做我的acting,有些情況我也不清楚,你可以先找她談談。”

雪莉莞爾一笑:“所以我也有請Laura到北京來,怎麼,她還沒到?”雪莉對洪鈞的瞠目結舌視而不見,說:“麻煩你給她打一個電話好嗎?”洪鈞木然地掏出手機撥號,雪莉伸出手說:“我和她講吧。”等電話接通雪莉就問:“Laura,我是Shirley,我已經到了Jim這裏,你到北京了嗎?……啊,你就在樓下呀,那為什麼沒有上來?你趕快上來嘛。”

洪鈞的震驚再也掩飾不住,原來雪莉和勞拉早已約好,而科克肯定已經和勞拉有過溝通,隻有他被蒙在鼓裏。

勞拉很快就到了,隻帶了一個提包,想必當天就要趕回上海。三個人都有些尷尬,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雪莉顯然希望這一切盡早結束,便拿出一個MP3直截了當地說:“我需要做一下記錄,你們不會反對吧?下麵咱們都要講英文,好嗎?OK,現在開始。請問誰能告訴我,和第一資源集團浙江公司的合同是哪一天簽的?”

洪鈞把目光投向勞拉,勞拉一邊也將電腦和文件攤在桌上一邊回答:“12月26日。”

“和第一資源集團北京公司的合同是哪一天簽的?”

“12月27日。”勞拉又答。

“為什麼維西爾中國早在12月22日就向總部發出訂單,要求總部把第一資源四家公司需要的軟件發往中國?而那時客戶還沒有簽訂合同。”

洪鈞主動回答:“這是我做的決定。雖然合同尚未正式簽訂,但客戶已經確認產品配置清單不會再有改動,他們希望盡早收到軟件,為了避開聖誕和元旦假期,我決定提前向總部下單。”

雪莉又問:“我所看到的數據是,總部產品部門的發貨日期是12月23日,上麵提到的兩家客戶收到軟件是在什麼時候?”

“我是26日開始休假的,在我離開之前客戶應該還沒有收到軟件。”洪鈞說完就望著勞拉。

勞拉說:“和我們相應記入兩個項目的銷售額都是在同一天。”

“分別是哪一天?”雪莉追問。

勞拉籲一口氣,說:“北京的是在12月30日,浙江的是在12月31日。”

“可是,總部從聯邦快遞查詢到的跟蹤記錄顯示,維西爾北京在聯邦快遞送貨單上的簽收日期已經是北京時間31日,你們還要再轉發給客戶,北京的客戶怎麼反而會提前一天收到?”

勞拉緘默不語,洪鈞好心替她開脫道:“這些快運公司的係統有時也靠不住,也許咱們簽收時誤簽成第二天的日期,他們當時並未發現。”

“至少這次他們的係統沒錯。”雪莉口氣生硬,“總部產品部門在發貨時要求聯邦快遞按特急件處理,務必保證在四個工作日內送到,聯邦快遞在24日就把貨物送上飛機,中國是沒有聖誕假期的,所以應該在27日或28日收到。聯邦快遞對發生延誤的解釋是在北京海關耽擱了兩天,並已經接受總部產品部門向他們的投訴,如果是由於我方在簽收時簽錯日期,聯邦快遞決不會默認下來。”見洪鈞和勞拉都不說話,雪莉又問:“我猜測,要麼客戶當時還根本沒有收到任何東西,要麼收到的並不是總部發出的軟件,對嗎?”

洪鈞和勞拉都知道自己有權保持沉默,便很默契地不做任何表示。雪莉聳一下肩膀,轉而說:“OK,還有更有趣的。第一資源河北和山東的兩個項目,除了在發貨環節同樣存在上述問題之外,合同本身似乎也有疑點。總部在12月22日收到的訂單上客戶名稱分別是第一資源河北公司和山東公司,然而在12月31日收到的你們傳真來的合同上買方名稱卻變了,這是為什麼?”

洪鈞疑惑地看著勞拉,他並非在推諉而是的確不知情,12月的最後三天他在菲律賓中斷了一切對外聯係,而回到北京後他也有意避而不問那三天究竟發生了什麼。勞拉回答說:“第一資源河北和山東兩家公司是我們的最終用戶,合同上的那兩家買方是我們的合作夥伴,我們先把軟件賣給他們再由他們轉賣給客戶。”洪鈞聽罷略微覺得心安,將比較有把握但一時簽不下來的客戶轉嫁給合作夥伴,這種壓貨的做法當廠商在年底衝擊業績指標時很常見,隻要最終客戶不生變故,鏈條就不會斷裂,大家都將相安無事。

雪莉抽出兩份文件一邊翻看一邊問:“但令人不解的是,就在上周,1月18日,總部又收到兩份從維西爾中國傳真來的合同,買方分別是第一資源河北公司和山東公司,金額分別與12月31日傳真來的和那兩家合作夥伴的合同金額完全相同。我不禁要問,這是怎麼回事?”

洪鈞腦袋裏“嗡”的一聲,感覺就像被雷劈了一樣渾身麻木、動彈不得。

勞拉小聲說:“那兩個項目最終還是由維西爾和用戶直接簽了合同,不再經由合作夥伴,所以最新傳真到總部的合同才是有效的。”

“如果真是這樣,第一資源河北和山東兩個項目就要從去年的財務報表中扣除掉,記入今年第一季度的銷售額,這意味著維西爾去年的營收數據都要重新修正,甚至可能導致公司不得不延遲向證券市場公布全年運營結果,這不僅是事故而是災難。”雪莉的話令她自己都覺得仿佛末日來臨。

洪鈞眼睜睜看著勞拉和雪莉的嘴巴開合,卻連她倆的話一句也聽不進去,隻顧著恨勞拉的愚蠢。河北和山東的合同拖到1月中旬才總算簽下來,理應一聲不吭地收到櫃子裏藏好,因為已經弄假成真就應該讓真品永不見天日,而勞拉居然糊塗到把真合同發給總部,實在是自尋死路。正自怨恨,洪鈞腦子裏忽然一個閃念,勞拉主管財務多年,豈能不知道這裏麵的利害?搞財務的人心細如發,又怎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洪鈞琢磨出來勞拉是再一次聰明反被聰明誤,當初她在科克高壓之下弄虛作假,如今在風聲鶴唳的清理門戶運動中亂了方寸,慌不擇路地想把自己摘出來以求自保,殊不知卻把天捅漏了,本來科克的部署雖談不上天衣無縫但起碼不至於這麼快露出馬腳。

洪鈞定下神來,聽見雪莉還在說:“如果新的合同才是有效的,那麼12月31日的合同肯定無效,你們是否已經和那兩家合作夥伴達成書麵協議確認合同無效?書麵協議在哪裏?……沒有協議……可見雙方從開始就都知道合同是無效的。另外,前後兩份合同的金額都相同,說明你們賣給最終用戶和賣給合作夥伴的價格完全一樣,合作夥伴的利潤在哪裏?平進平出還要繳稅,合作夥伴怎麼會甘願承受這種損失?可見合作夥伴也知道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因為根本沒有人會履行一份假合同。我說的對嗎?”

勞拉的臉宛如一潭死水,她不自覺地用手指鬆一鬆脖子上的絲巾,開口對雪莉說道:“能否請你停止錄音?否則你將永遠聽不到我下麵要說的話。”

雪莉一聳肩膀,說了句OK,就把一直在錄音的MP3停下來。勞拉瞟一眼洪鈞,做了個深呼吸,轉向雪莉改用漢語說:“其實你剛才問的所有問題都應該由Jim回答,既然他不願意講,那就由我把一切都代他說出來吧。我和Jim一直配合得很好,我知道他是個很有進取心的人,總想把不可能變為可能,我一直很理解他,當我知道他無論如何都要把第一資源的四個項目全部納入去年的業績時,我仍然理解他。他要求我在12月22日向總部提前下訂單,我照做了;他要求我不再等總部發來的軟件,而是把臨時版本冒充正式版本從北京直接發給客戶,我也照做了;他要求我不再等河北和山東兩個客戶簽訂合同,而是另找兩家合作夥伴簽訂形式上的合同,我也照做了。雖然我曾屢次提醒他,也建議他事先征求亞太區的批準,但他說不希望亞太區介入,由他本人全權負責。Jim是我的直接老板,所以我照他說的做了。但是我清楚這些做法是不對的,所以在河北和山東項目正式簽約後,我把真正有效的合同傳真給總部,也把總部發來的正式產品都發給了客戶,我希望我這麼做可以把對公司、對客戶的損害減小到最低程度。”

雪莉嘴唇微張,眼鏡滑到鼻尖上,聽得入神,而洪鈞也始終麵帶笑容饒有興致,等勞拉說完才問道:“我從12月26日到1月3日都在休假,尤其是29日到31日這三天去了保和島,根本沒有手機信號,我一直都沒和你聯絡,怎麼可能要求你做那些事呢?”

“是我無法聯絡到你,但你始終有辦法主動和我聯絡,把臨時版本發給客戶、找合作夥伴做形式合同,我都是照你說的做的。”勞拉信誓旦旦地說。

洪鈞一笑置之,雪莉問勞拉:“我們做auditing隻看重事實,沒有資格下結論。你有什麼可以證明是Jim要求你做那些的嗎?”

“我以我的人格來證明。”勞拉挺直脖子說。

自從洪鈞在年前向科克請假之後兩人的聯係就少了很多,洪鈞並不覺得有什麼生分,維西爾和ICE的合並鬧得雞飛狗跳,想必科克正麵臨千條萬緒一時顧不上他,但下午被勞拉當麵指控就讓洪鈞意識到必須馬上找科克談談。

如今要想找到科克比以往更不容易,洪鈞費了不少勁終於撥通科克的手機,科克倒是很耐心地聽洪鈞把情況說完,但不等洪鈞發表感想便說:“Jim,你令我非常失望!”

科克低沉的語氣頓時讓洪鈞的心仿佛也跟著沉了下去,他立刻明白事態已經多麼嚴重,出於本能地想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便按下手機側麵的錄音鍵。科克說:“Jim,你怎麼能這樣做?!維西爾中國的業績本來已經可以接受,你為什麼還要用假合同來誇大業績?為了錢?為了引起更多人關注以滿足你的虛榮心?為了實現你的野心?還是因為你瘋了?你的行為傷害了公司,傷害了客戶,傷害了你的員工,也傷害了我,你必須為你的行為負責!”

科克果然已經決定舍車保帥,洪鈞近乎絕望地爭辯:“你知道勞拉的話不是事實,我從來沒有指使她用假的產品、假的合同製造出假的業績。我們都清楚真實的故事是怎樣的,是勞拉瘋了,是她想掩飾自己的過失。”

科克語氣嚴厲,顯然是想製止洪鈞說下去:“Jim,勞拉為什麼要那樣做?她隻負責財務,中國區的運營結果並不由她負責,把中國區的業績誇大對她能有多大好處?你不必再做無謂的辯解,我相信任何人都會意識到,隻有你才是誇大中國區業績的直接受益者。”

洪鈞雖然愈加驚駭不已,但頭腦已清醒很多,發現自己又一次誤判形勢。洪鈞原本想不通科克怎麼會寧可拋棄他而保全勞拉,他始終認為在科克心目中自己比勞拉更具價值,但科克剛才的話已把他點醒:勞拉隻是財務經理,顯然隻是個操作者而非決策者,單單拋出勞拉並不足以平息整個事件,人們肯定會懷疑洪鈞甚至會追根溯源把矛頭指向更高層,洪鈞是無論如何保不住的,科克隻能壯士斷腕以免殃及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