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鈞正要向科克求助有何辦法大事化小,科克又說:“你不必再和我談什麼,我已經請公司的法律部門處理此事,你有什麼話去和他們說吧。我想提醒你,你不要打算辭職,因為我不會接受,你等公司的決定吧。”
洪鈞的心裏泛起一陣苦澀,這已經不是科克頭一次告誡他不要辭職,之前是為挽留他這員幹將為其效力,如今是要親手幹掉他,但目的都是要物盡其用而已,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頭被人役使的耕牛,終老還要被宰殺獻祭,就連一死都要為人所用。洪鈞忽然難以自製地回想起很多往事,想起他在新加坡和科克的第一次長談,想起科克在首都機場興衝衝地告訴他可以坐商務艙了,想起他在新加坡的老地方對科克盡情宣泄他的憤懣,想起科克挺身而出保護他不受韋恩加害,想起他和科克在信息產業部的廁所裏商議如何利用弗裏曼除掉韋恩……
洪鈞覺得喉嚨發緊,想說什麼但說不出來,卻聽到科克也清一清嗓子,很傷感地說了一句:“It’s nothing personal。It’s business。”隨著手機裏“嗶”的一聲錄音結束,科克也掛了電話。
洪鈞聽了一遍錄音,日後他又曾聽過許多遍,但每次他想聽的都隻是科克最後說的這句話--“這不是什麼個人恩怨,這是生意”,每當他由於某些因素牽扯在一起而感到困惑為難的時候,他就會聽聽這句話、想想這句話,往往就能想開了、釋然了。
洪鈞在辦公室一直呆到很晚,總覺得應該做點什麼卻又拿不定主意,這一天發生了太多的事,雪莉的不期而至讓他預感到危機的降臨,勞拉的信口雌黃令他身陷危機之中,本指望能拉他一把的科克竟恩斷義絕,不但沒有伸出援手反而必欲除之而後快。他原以為此事不至於鬧到不可收拾,說重了是弄虛作假,說輕了不過是工作疏失,不明白科克為什麼會下斬草除根的狠手。洪鈞又把當天的細節詳加回味,忽然想起雪莉在提到她是從新加坡飛來北京時還說了一句--“因為亞太區的業績也是好得出奇”。危機的導火索是勞拉上周自作聰明將兩份真實合同發給總部以致總部產生懷疑,但總部並沒有直接來中國徹查卻派人先去了新加坡,洪鈞猜測總部派往新加坡的不止雪莉一人而是一個調查小組,總部並不認為這隻是中國區的孤立事件,而是要徹查“業績也是好得出奇”的亞太區的問題。洪鈞上一次見到的雪莉是被韋恩請來做殺手的,而雪莉等人這次又是被誰派來做殺手的?斯科特!斯科特顯然是要借清理門戶之機把科克清除掉,自身難保的科克當然不會給洪鈞留有任何餘地。
去找斯科特?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便被洪鈞否定了,他和那位總裁大人一向交道不多,急來抱佛腳勝算渺茫,而且曆史上洪鈞顯然是和科克站在一條線上,此時反戈一擊充其量成為一名汙點證人,對斯科特再無更大價值,仍然難逃一“死”,隻是可能“死”得稍微好看些。去找弗裏曼?洪鈞和這位大佬倒還有些淵源,但任何大佬都不是公正的化身,弗裏曼關注的也隻會是如何盡快把事情擺平而無意為洪鈞伸張正義。
雖然這兩人都指望不上,洪鈞的思路卻明晰起來,自己要找的同盟軍不僅眼下要與科克勢不兩立而且日後也得用得著自己,如此一想答案便昭然若揭--皮特!時隔兩年半,洪鈞覺得應該和昔日的東家聯絡一下了。
洪鈞一直等到將近11點才給皮特打電話,因為越是選在不尋常的時間,越能讓對方重視這個不尋常的來電。還好,皮特沒換手機號碼;還好,皮特還沒關機。電話裏聲音嘈雜而皮特的反應似乎有些遲鈍,等洪鈞提高嗓音再次自報家門之後他才驚喜地說:“Jim,好久沒有聽到你的聲音了。……你猜我在哪兒?……硬石……”
洪鈞首先想到的是新加坡位於烏節路上的硬石餐廳,笑道:“可惜從北京飛到新加坡要六個小時,不然我可以去和你喝一杯。”
“不是,你來喝一杯吧,不是那個硬石,是喜來登飯店旁邊的硬石,我在北京。”皮特語無倫次地喊道。
洪鈞大喜過望,不禁叫出來:“我和你隻相距幾公裏。”他生怕錯過這一天賜良機,忙說:“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談,不知道你現在有沒有時間。”
皮特大約已經喝了不少,隨口說道:“你來吧,我請你喝酒。”
“那裏不是合適的地方,我要和你談非常重要的事。”
“哦,那你要多給我一點時間,我得回到酒店去,你來找我吧,你應該知道我喜歡住哪家酒店。”
洪鈞走進北京嘉裏中心飯店的炫酷酒吧時已近午夜零點,酒吧裏人還不少,他找到一個靠窗的沙發坐下,環顧四周便不免有些感慨,這裏正是兩年半之前他和皮特最後一次握手的地方。皮特顯然有種戀舊情結,每次來北京都住在這裏,但即便如此也完全可以約在別處見麵,飯店周圍可選的場所自不必說,就連酒吧旁邊的咖啡廳也還沒打烊,但兩人不約而同都想到了這個地方,他們都曆久彌新地記得當初那一幕,卻恰恰要顯得已經不再忌諱才可以重新開始。
皮特來了,身板還是一樣挺拔但是步履比昔日有些沉重,笑容還是一樣優雅但隱隱透著一絲倦怠。兩人的手緊緊握了一下便麵對麵坐下,皮特眯起眼睛認真地端詳洪鈞,說:“我嫉妒你,你一點都沒有變。”
洪鈞矜持地笑道:“你的意思是說我這幾年毫無進步?”皮特也笑了,洪鈞又說:“我沒想到你碰巧在北京。”
“明天早晨就要去廣州。”皮特毫不隱瞞。
洪鈞估計他是要去拜訪廣東第一資源,但想了想還是沒再多問,而是建議先點些喝的,皮特說他剛才已經喝了不少啤酒,便和洪鈞同樣點了鮮榨的果汁,服務生見這麼晚來泡吧的兩個大男人居然隻點果汁,不禁有些怪異,皮特毫不理會服務生的表情,主動延續剛才的話題說:“你應該知道我去廣州的原因吧?”
“第一資源的項目?”洪鈞明知故問。
皮特露出一絲苦笑:“也許你會覺得奇怪,誰都不知道兩個月以後自己會在哪裏,我居然還會把注意力放到某個具體的項目上。但我別無選擇,拿這份薪水就該做這份工作,隻要我還在這個位置上就一定要表現出我的職業水準。”
皮特的敬業精神著實令人欽佩,但言語間又分明流露出一股悲涼和無奈。洪鈞說:“有太多的不確定性。你說得對,誰也不知道兩個月以後的事,就像麵對一個項目,有人並不知道自己會輸,但也有人並不知道自己最終會贏。”
皮特聽出洪鈞話裏的暗示,立刻問道:“你說有非常重要的事,可以讓我知道是什麼嗎?”
洪鈞微微一笑:“的確對我很重要,至於對你,就要看情況,如果你不想在合並後的新公司繼續執掌亞太區而是另有計劃,這事對你來說就不重要了。”
皮特看似平靜地喝了一口果汁,也矜持地笑道:“不妨聽聽看,即使我另有計劃也可能會改變主意的嘛。”
“據我所知,我現在的老板正麵臨麻煩。”洪鈞直言相告。
皮特不由自主地探身向前,一言不發地聽洪鈞訴說科克弄虛作假誇大業績並在事發後嫁禍於人的經過,他時而驚訝得瞪大眼睛,時而雙眉緊鎖不住地搖頭以示對科克的不恥,時而歎息一聲用目光對洪鈞傾注無限的同情,聽完之後他沉默良久才說了句:“Jim,我相信你。”
這話雖然聽上去令人感到慰籍卻毫無實質意義,洪鈞盡管憂心如焚卻隻能強忍住不催不問。皮特慢條斯理地說:“我聽說有可能會由你們的斯科特出任新公司的總裁,我的老板--你在時ICE的總裁就是他--將會出任新公司的首席戰略官,你肯定知道那是個榮譽性的職位,是他退休前的過渡而已,不會介入國際各大區的業務,我感覺他和艾爾文都會做出姿態尊重斯科特的意見,而斯科特肯定傾向於延用他在維西爾的下屬,除非在某個大區ICE做得遠勝過維西爾,遺憾的是我的亞太區沒有做到這一點。”
“你和斯科特談過嗎?”洪鈞問。
“我們通過電話,還沒有機會見麵。”
“你了解斯科特和我的老板科克之間的關係嗎?”
“我聽說他們倆都是很有個性的人。”皮特並沒有直接回答洪鈞的問題。
“我也聽說,每個老板都可能遇到令他討厭的下屬。”
“是啊。”皮特長歎一聲,深有感觸地表示讚同。
洪鈞趁勢說:“Peter,我建議你盡快和斯科特談一次,最好馬上見麵談。斯科特和科克的關係很緊張,斯科特需要知道我剛才告訴你的那些事,他需要你。”
皮特關切地問:“Jim,請你告訴我,維西爾亞太區的業績真的會做出修正嗎?”
洪鈞剛才就一直納悶皮特聽到內幕之後竟沒有半點興奮,見他還在糾纏於具體的業績數字便不客氣地反問:“你為什麼這麼擔心那些數字呢?”
“因為……,”皮特遲疑一下才說,“因為ICE在亞太區最大的項目--第一資源廣東公司--也出了問題,我們可能不得不把它從去年的銷售額中拿出來,我的數字會更加難看。”
洪鈞非常意外,他隻聽說廣東第一資源的係統集成標在簽過合同之後仍然有人告狀要求重新招標,但沒想到連軟件標也麵臨同樣命運,這才悟出皮特的猶豫不決是因為他自己也正麻煩纏身,不禁懷疑道:“你也做了科克做過的事?”
“沒有,當然沒有。”皮特連忙否認,“你的老板遇到的麻煩是他自己製造的,而我遇到的麻煩是令人討厭的下屬製造的。”他決心已下隨即把俞威在廣東第一資源的所作所為講了出來。
洪鈞聽後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對皮特說:“所以,不必再把眼睛盯在兩家公司的業績上,新公司更需要的是守規矩的人而不是麻煩製造者,斯科特應該明白這一點。”
“你剛才講的有什麼證據嗎?”皮特問。
“如果我自己向斯科特告發科克,我需要另外找出證據;如果你向斯科特告發科克,我就是你的證據。”
皮特雖然點頭,嘴上卻說:“最好再想想看,有沒有可能多找一些證據,或者,證人。”
“如果斯科特正式對科克展開調查,維西爾中國的財務經理應該會願意作證,隻要讓她得以體麵地離開公司,最好再多給她一些遣散費。”洪鈞馬上又不容置疑地說,“但她隻是一個備用選項,我相信隻有我可以幫助你,我相信你也會幫助我。”
皮特望著洪鈞,動容地說:“你需要一位公正的老板,我需要一位出色的下屬,看來我們都花了太多時間才終於又找到各自需要的夥伴。”
洪鈞重又感覺到了當年與皮特合作的默契,笑著說:“很明顯這存在一個前提,你需要首先讓俞威離開,否則你和我這個夢之隊隻能是一個夢。”
洪鈞本以為皮特會爽快地予以讚同,不料皮特卻低頭沉吟道:“新年前David已經了解到俞威的事並馬上告訴了我,他曾多次建議我盡早開除俞威,但我一直沒有那麼做,總覺得應該再給俞威一次機會……明天早晨俞威還要和我一起去廣州。”
洪鈞暗笑皮特是投鼠忌器,心懷僥幸總指望俞威能替他收拾廣東第一資源的攤子,與其說是給俞威一次機會還不如說是給他自己。洪鈞也清楚小譚心裏打的什麼算盤,不禁慨歎小譚真是越來越神通廣大、誌存高遠,但眼下他和小譚目標一致,而要除去俞威必須首先徹底打消皮特的幻想,他說:“Peter,如果沒有ICE和維西爾即將發生的合並,俞威也許會力求挽回廣東的項目,並非為了ICE,而是為了他自己。但現在他在ICE的日子已經進入讀秒階段,他可沒有像你那樣的職業水準。”
皮特點頭,端起果汁做個幹杯的動作說:“OK,優先的事優先做,先解決人的問題,就把廣東第一資源留待以後你帶領新的團隊去做吧,希望那個項目將是未來的新公司在中國贏得的第一個裏程碑。”
等兩人把下一步的細節商議妥當,皮特伸個懶腰,把目光投向一片朦朧的窗外,說:“Jim,時間過得太快,兩年多了,可是那些舊日時光就像是在昨天,你不覺得嗎?真讓人傷感,好在你和我終於又走到一起了。”
洪鈞的心情非常複雜,隻好衝皮特笑了笑,仿佛自己也為今日的重聚感到欣慰。
走到大堂正準備分手時,皮特好像忽然想到什麼,對洪鈞說:“我知道現在談這個未免為時過早,但我已經忍不住設想未來的新公司將有一個多麼優秀的團隊。Jim,我想給你提一個建議,就是David,他真的很出色,我認為由他擔任新公司的銷售總監非常合適,我希望你會認真考慮我的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