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3 / 3)

洪鈞一邊和皮特握手一邊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我非常了解David。”

八達嶺高速公路在馬甸橋和健翔橋之間有一段架起的跨線橋,叫健德橋,橋下是一處非常繁忙的十字路口,南北向是八達嶺高速的附路,東西向的官方名稱是北土城西路,但民間尤其是出租車司機往往把它叫做“三環半”,因為這條路正好介乎北三環和北四環中間。這個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在俞威出事不久就改裝為箭頭燈,倒不見得是俞威的事故導致交管局下的決心,因為這裏隔三岔五總有事故發生,有人便說是俞威倒黴,他要是晚些天再走這條路可能就不會出事。

那天俞威剛和一家獵頭在翠宮飯店談完,正開車去亞運村趕赴另一家獵頭的約會,皮特的電話來了。皮特的聲音很冷峻,語速比平常快不少,像是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似的說:“我現在就在你的辦公室,請你盡快回來,我有事和你談,也有幾份重要的文件需要你馬上簽字。”

俞威知道皮特去了舊金山,沒想到他未回新加坡卻徑奔北京對自己搞突然襲擊,大驚失色地問:“什麼事?什麼文件?”

“你來了就會知道。”皮特又緊跟著問,“你需要多長時間回到辦公室?半小時夠嗎?”

俞威出神地“哦”了一聲,皮特說:“OK,我等你。”

俞威兩隻手的掌心裏濕漉漉地全是汗,他在方向盤上蹭蹭,真皮的方向盤護套上都能看到幾圈水印,而掌心很快又變得汗涔涔的。他猜到皮特要和他談什麼,也明白所謂重要的文件是什麼,但他沒想到一切會來得這麼快。俞威鎮靜下來後最先想到的是旁邊座位上的筆記本電腦,裏麵的東西該備份、該刪除的都還沒來得及做,他不打算取消與獵頭的約會,就讓皮特那鬼子見鬼去吧,但要盡快趕到約會地點把筆記本電腦處理一下,他拿定主意便把手機關了,心裏又恨又急,手上腳上同時較勁,別克君威在“三環半”上左右來回並線向東疾駛。

快到健德橋下的十字路口時車速慢了下來,俞威發現最內側車道排隊稍短些便猛地打輪連並兩條車道,招致後麵的車喇叭齊鳴,他充耳不聞隻想搶過路口卻偏偏遇到一輛很“肉”的車在他前麵蝸牛般地爬行,他又是鳴笛又是晃大燈催促,對方好像有意和他鬥氣依舊我“爬”我素,而到路口時正好趕上綠燈變黃燈那車卻驟然提速,俞威剛要加油跟上卻已是紅燈,隻得幹瞪眼看著那車一溜煙左轉彎跑了,氣得他狂按喇叭,恨不能化作聲波追上去在那車的車尾狠踹一腳。

眼前南北方向的人流、車流往來穿梭,俞威隻覺得血氣上湧,眼睛死死盯住南北方向的紅綠燈,預備和對麵自東向西的直行車展開一場競賽,隻要在放行後搶先到達路口中心線就可以把直行車堵在半道,自己翩然左轉而去。終於,南北向的綠燈切換為黃燈,就在由黃變紅的一霎那,俞威不等東西向的紅燈變綠就一踩油門衝進路口,他見對麵打頭的直行車尚未起步便知道勝券在握,這一搶已經為自己贏得了兩分鍾的時間。俞威正自鳴得意,突然感覺從左麵壓過來一座山,他急忙甩頭,隻見一輛自北向南的南京依維柯從搶黃燈變成了闖紅燈猛衝過來,他已經能清晰地看見依維柯駕駛員那正張開大嘴叫喚的臉,但他什麼也聽不見,四目相對,看到的隻有恐懼。依維柯向前突出的車頭撞上別克君威的左前門時,俞威好像仍然沒聽到任何聲音,隻感覺有人推了他一下就像遊樂園裏的轉盤飛碟一樣旋轉開來。

等一切物體都靜止下來後,俞威發現自己還好端端地被安全帶勒在駕駛座上,四周很多人圍上來,有人敲打右邊的車窗並想打開車門,俞威下意識地想抬起左手,左臂卻毫無反應,他又將右手伸向左側車門裝有車門開關和電控車窗按鈕的位置,卻發現車門已經不像是車門了,倒像一張被揉皺的報紙塞在他的身體和已變形的方向盤之間,不禁罵道:“破美國車!這麼軟!”

俞威看見一張臉趴在擋風玻璃上向裏張望,就用右手向左一指,又說了句:“是他的責任!”他垂下眼皮向下麵看,有塊原本鑲在左車門上的櫻桃木皮已經搬家嵌在了他的左大腿上,他先聞到一股血腥味,然後就看到幾大滴血跡,立刻感到頭暈目眩,很快就人事不知了。

俞威除了有幾處骨折和軟組織挫傷之外沒什麼大事,尤其是大腦絲毫未受損傷,他隻是有個暈血的老毛病,人高馬大的卻見血就暈,異常靈驗,當年範宇宙和他打得火熱的時候曾不止一次要介紹“雛兒”給他,他每每謝絕,範宇宙還以為他是偏好經驗老到的,其實他隻是怕見血。

俞威已經在北醫三院的骨科病房住了幾天,手術已經做完,但因為左腿的股骨和髕骨傷得不輕還不能下床,隻得靠老婆和護士、護工伺候。俞威住的是間三人房,他的病床緊靠門口,中間的病床上是個老頭,最裏麵那張床的病人剛出院,正好空了出來,老婆想找護士長要求換床,俞威懶得換,說離門口近方便,老婆說當然應該挪進去,挨著門休息不好,俞威慘然地說自己都這樣了,還在乎什麼床位好壞呢?

午飯之後便是午睡時間,老婆估計俞威不會再有什麼需要便走了,她剛出門,隔壁床上的老頭忽然開口說:“還是老婆好啊。”俞威還沒搭腔,老頭又說:“別人都靠不住。”

普天下的病友一概都是自來熟,別看眾人大多行動不便,但住院區內的信息傳播從來都是迅捷無比,各家的底細早都彼此掌握得清清楚楚,俞威知道老頭的老婆已經比他先走一步,剩下老頭和眾多兒女,這幾天兒女們輪班來探視陪床,他和每位都聊過不少卻始終搞不清他們之間的長幼次序。俞威發現老頭的兒女們好像都把這間病房當成了他們議事的場所,每逢交接班都會與上一班或下一班的兄弟姊妹發生熱烈的討論甚至爭執,而獨自當班時又都會拉住俞威說個不停,卻都極少和老頭說話,俞威印象中他們最常對老頭說的話就是:“尿不尿?”那些兒女似乎都覺得俞威有身份有見識,總希望俞威能替他們“評評理”,弄得俞威不聽也得聽,從不同角度把老頭一家的是非恩怨、好惡親疏了解個大概,無非是圍繞房子、票子、孩子的一樁樁雞毛蒜皮,但在他們眼裏都比老頭的病要緊得多。

俞威笑著說:“我還羨慕您呢,多子多孫、人丁興旺。”

老頭一撇嘴:“養那些個東西有什麼用?!”

這天下午排的是老頭的某個兒子值班,但兒子有事來不了就把自己的正上職高碰巧下午沒課的兒子派了來,那個大男孩趴在床尾正搖頭晃腦地聽MP3,老頭用腳隔著被子碰了碰他,男孩不耐煩地摘下耳機說:“剛尿完怎麼又尿啊?!”

“告訴你爸,下次來帶幾節電池。”老頭搖一下手裏的袖珍式收音機,“半導體又快沒電了。”

男孩不以為然地說:“破評書有什麼勁啊?沒完沒了地聽。”

老頭指著男孩衝俞威說:“您看,養這種兔崽子有什麼用?!”

俞威忙打圓場:“他才多大啊,不懂事。”

老頭正色道:“他不懂事?是我不懂事,光惦記著伺候這幫白眼狼。您呐,別學我,您還有大半輩子呢,別像我似的,到老了下不來床才明白誰對您最好。”

俞威剛睡一會兒就在朦朧中感覺到有人走進來,他睜眼一看,是蘇珊。蘇珊捧著一大束花,見俞威沒有伸手來接的意思便想把花插到什麼地方,但床頭櫃上瓶瓶罐罐擺得滿滿的,最終隻好把花放到俞威腳邊的床單上。

蘇珊剛坐到床邊的小凳上,俞威不冷不熱地說:“難得啊,總算來了位以前認識的,這幾天見的不是交通隊的就是保險公司的,你是圈子裏頭一個來看我的。”

“我早就想來,聽說你剛做手術就想等你休息幾天康複一些再來,要是知道你狀態這麼好我早就來了。”蘇珊紅著臉解釋完便開始詢問俞威的傷勢和手術情況,俞威不太情願地向她展示了打滿石膏的左腿,蘇珊乍一見不由得流露出一絲驚恐,馬上又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俞威。

蘇珊的這兩種反應都讓俞威感到不快,他用右手拍拍左腿說:“見識了吧?我就是當代的木乃伊。”

兩人接著閑聊,蘇珊講了不少ICE和圈子裏的新聞動態,俞威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恍然感覺仿佛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事,就如同老頭的兒女們對他講的那些家長裏短,絲毫引不起他的興趣。蘇珊很快察覺到了便打住,擺弄著膝蓋上的挎包說:“本來我就是專門來看看你,結果公司知道了卻非要抓我的差,讓我把一份東西帶給你,我實在是沒辦法。”說完就很難為情地從挎包裏取出一遝紙遞過來。

俞威無動於衷地說:“我的手不方便,你念吧,什麼東西?”

蘇珊把文件收回來看看,張開嘴剛要念出來卻又僵住了,終於下決心說:“還是你自己看吧。”她本想把文件塞給俞威,卻見俞威的左手和左臂都綁著繃帶而右手枕在腦後,隻好把文件舉到俞威眼前讓他看。

俞威掃一眼便問:“辭職書?讓我簽字?”蘇珊點頭,俞威又問:“Peter不是要fire我嗎?怎麼改讓我自己走人了?”

蘇珊的手仍然平舉,嘴裏支吾道:“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俞威用右手把辭職書推開,凝視著蘇珊,露出一種詭異的笑容:“是因為我現在這種樣子他不敢fire我吧?我可是在上班時間因公外出遇到的車禍,他怕外界說ICE沒人性落井下石,也怕我和ICE打官司吧?”蘇珊默不作聲,俞威咄咄逼人地說:“你告訴Peter,我俞威不領他的情,你就讓他等我出院以後再fire我吧。”

蘇珊顯得很為難,把辭職書放在床邊,習慣性地將針織披肩邊緣的長穗纏繞在手指上,說:“他要是等得及幹嘛還要你辭職呀。”

俞威用閉目養神向蘇珊下了逐客令,蘇珊歎口氣說:“你呀就是太好鬥了,隻要能損人,寧可不利己,你和Peter這樣鬧下去對你又有什麼好處呢?其實有些事各自讓一步對大家都好。”她很快又補充道,“這幾句話不是他們讓我說的,是我自己想對你說,這兩年多你對我一直不錯,我能有今天離不開你的關照,就是想勸你一句,凡事想開些好。”

俞威的眼睛仍舊閉著,過一會兒才說:“先放我這兒吧。哪天我要是想簽了就簽,到時候再辛苦你來取一趟。”

“我當然也想盡可能找機會再來看你,可是……過幾天我就該忙了,到時候不一定抽得出時間過來。”

“那就不勞你大駕,我讓老婆給ICE送去。”俞威氣呼呼地睜開眼睛,又問:“ICE都快散攤子了,你還有什麼可忙的?”

“嗯--,我這次來也是想告訴你一聲,我馬上要離開ICE了。”

俞威一驚:“Peter也對你下手了?”隨即笑道,“那你更應該不忙了。”

蘇珊遲疑著說:“不是,我換了家公司,去科曼做Sales Director,下周就要on board。”

俞威又是一驚:“科曼?你老板是誰?Tony?”

蘇珊紅著臉點頭,說:“就是你當初的那個position。”

俞威尷尬地笑了笑:“那得祝賀你啊,雖然title還是Sales Director,但你的老板畢竟變成大中國區了嘛,也算是高升,何況時機選得真好,正好可以離開ICE這條要沉的船。哎,你什麼時候開始和Tony接觸的?動作夠快的,ICE剛要和維西爾合並你就找到新去處了。”

蘇珊的臉更紅了,猶豫一下還是決定坦言相告:“其實已經談了很久,Tony那個人你知道的,一點都不爽快,從去年10月到現在拖了四個多月。”

“這麼說,當初第一資源投標正在最緊張的時候,你卻已經背著我打算遠走高飛了?太不夠意思了吧?”俞威感到深受愚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難道不可以嗎?你我都是自由的,誰也談不上依附誰,我當然可以尋找新的機會,你不也是一樣嗎?難道你找機會之前會和我商量?而且,即使沒有這次的合並,即使我仍在為你賣命,你敢擔保你決不會起心找人把我替掉?你呀,隻許你負天下人,不許天下人負你,怎麼就不能想開點呢?”蘇珊越說越激動卻忽然瞥見俞威那條左腿,不免心一軟,嘴上也軟下來,淒然道,“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你應該祝福我才對,我也會一直感念你對我的好處。”

俞威看一眼蘇珊,又看一眼自己的左腿,再看一眼辭職書,百感交集之際忽然一下子都想開了、都放下了,他動一動右手的手指,說:“給我找支筆。”

蘇珊帶著俞威對她的美好祝願和簽過字的辭職書走了,俞威本想讓她把花也拿走,轉念一想何必呢,隻不過是一束花。隔壁床上的老頭一直在聽收音機,忽然又發出一聲歎息:“還是老婆好啊。”

俞威心想老頭大概不僅留心聽了他和蘇珊的談話,還誤會了他和蘇珊的關係,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