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思
小說驛站
作者:李彥周
1
萊西老人坐在月亮初上的院子裏,想起女人秋芳初次走進他家的那年,他二十二歲。
那時是秋種時節。他左手牽著騾子,右肩扛著犁鏵,哼著歌,步入清風沐浴的院落。弟弟萊北坐在院子的土台上掏鞋子裏的土,母親在廚房裏熬煮白麵糊糊。萊西放下犁鏵,將騾子牽到驢槽上,到廚房裏舀了一馬勺涼水,咕咕灌到肚子裏,將馬勺丟在水缸裏,點上煤油燈盞,洗了臉,坐在廚房廊簷下看萊北掏鞋子裏的土。
母親的糊糊終於燒好了。母親將所有的糊糊全部盛在碗裏,端給萊西和萊北各一碗,自個也坐在門檻上喝起來。萊北咕嘟咕嘟幾下將一大碗發燙的糊糊咽了下去,萊西也接連喝了兩大碗。母親喝完後拄著拐棍到後院裏燒炕,萊北收拾了灶具洗鍋,獨有萊西,坐在廊簷下看著頭頂的那一方被樹枝戳了幾道裂縫的天。
第二天,萊西從父親的墳頭回來後天就亮了。萊北從睡夢中驚醒,聽到母親吆喝著他上地的聲音。萊北扛了鐵鍁走後家裏剩下母親一個人。母親燒了水,烙了饃饃,掃幹淨院子裏的落葉,和上房裏的地麵,將方桌和幾樣簡單的陳設抹了一遍,看著空空的院落。母親年老的腰身在太陽的照耀下輕鬆而幹練,好像專門為著這樣的日子做好了最有效的準備。院子裏的雞在掃幹淨的地上到處閑轉,一隻喜鵲在院外的槐樹上喳喳地鳴著。母親又到後院裏給豬添了草食,坐在廊簷下等著即將要來的那幾個人。
大門被推了開來,走進來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年老女人個頭較高,步伐輕盈,顯示了她雖然年老,比起母親卻也年輕了許多的真實年齡。秋芳頭發齊耳,身材幹瘦,皮膚也黑,屬於常年上山勞作之後的那種摸樣。萊西看到他們走了進來,看一眼母親,自個先站了起來。母親也拄著拐棍站了起來。媒人走到前麵,說,萊西他媽,親家來了,就堆起了笑容。
母親迎接了他們進屋,幾個坐在萊西抹幹淨的柴木小凳上,萊西給眾位倒水,母親就和他們幾個說起了話。
喝了水,吃完了白麵饃饃,年老女人出去上廁所,仔細查看了趙家院子裏那排年久失修的土夯灰瓦上房,和南麵四間廈房,心裏一緊。就走到後院,看那露天豬圈裏一窩剛剛產下的豬崽。廁所也露天在豬圈的一側,廁所旁邊的茅屋裏一眼洋芋窖拿玉米杆堵住。看到這些後她走進上房,看著滿臉笑容的媒人,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卻也沒有說。
萊西一直忙活在屋子裏,其實也就是倒水一類的事情。萊西有種局促不安的感覺,也不敢正眼看秋芳一眼,仿佛一切已經了然於胸。秋芳偷看一回終於坐定的萊西,就將目光移到了自己的雙腳。母親看到年老女人不再朝著媒人看,終於舒了一口氣。她安靜地坐在炕沿上。白紙糊住的木窗外麵,萊北走了進來。
萊北走進上房後萊西安然了許多,他幫他舀了熱水洗臉,也幫他拍打身上的土。萊北看到屋子裏的幾個人,問候了他們,卷起了旱煙,坐在廊簷下吸了起來。
年老女人看著媒人,問他到底是哪個。媒人告訴了他是哪個。年老女人端詳了一陣萊西的臉蛋,終於從他的眉宇間看出了和萊北的不同,說,民辦老師,也好的,我們再說說吧。就結束了這天的拜訪。
那個名叫秋芳的女人在踩門之後,卻一直沒有消息。萊西給騾子添了草,來到大隊院的辦公室裏。大隊院在村落臨河的大院裏,裏麵長滿了蘋果樹。萊西坐在簡陋的辦公室裏寫了一陣教案,心裏始終放不下那個名叫秋芳的女人。似乎在哪裏見過,卻也是那樣的幹瘦,全沒有豐腴的感覺,心裏就有點失落。但也幹練,加之自己是那樣的窮,他在把課本整理好之後就又覺得這也是不錯的。他走出辦公室的破門,揉揉眼,走進臨近的校園裏,他看到院子裏蹦跳的學生,心裏就生出比剛才更為溫暖的醉意。
秋芳的家在距離萊西的家十裏之外的地方,小溪的下遊,家裏有五個弟弟,和她的母親。萊西終於從媒人那裏得到她家的消息,心裏說不出是怎樣的感覺。想打聽更多的消息,又羞於開口。等到秋收後,萊北忙完了家裏的活計,跟著村裏人外出割竹子了,母親央求媒人再跑一趟,媒人告訴給他們說,秋芳家在蓋房子,要不萊西去幫幫呢。萊西請了假,就走了。
萊西在那裏幹了一個月的活,早上從家裏出發,天黑了再回到家裏,和她的五個弟弟一起,終於壘起了他們的新房。新修的院落簡單卻也安靜,當他們一家不再煎熬住在大院裏時的繁瑣時,準丈母娘終於吐了一口氣。
那一年,秋芳二十歲。
2
秋芳被娶進萊西的家門,就開始了和農村所有女人一樣的莊稼生活。秋芳穿著這輩子頭一次買來的新衣服,麵對著鏡子梳頭,鏡子裏反射著她年輕的臉龐,和少年時代遺留在臉上的愛情光芒。萊西去了學校,秋芳推開上房門,看到婆婆坐在上房炕上打盹。婆婆起得很早。秋芳叫聲媽,就坐在炕頭聽婆婆的安排。婆婆看著從農家走來的瘦小的兒媳,從她略顯生疏的叫聲裏知道她是吃苦耐勞的女人。婆婆說,家裏現如今就我們幾個人,老二走了,有時也回來,我們的吃用,全在大隊的工分上,家裏也留了自留地,卻也很少。好在家裏還有豬婆,這多少能賣一點錢。她們說著的時候太陽出來了,太陽照在空落落的上房裏,上房凹凸不平的地麵和煙熏之後的牆麵都有一部分被照亮。秋芳看著太陽光,起身收拾了桌上簡單的物什,拿笤帚掃了地麵。婆婆說,豬圈裏的那些稀糞,由於下雨,已經漲滿,自留地地埂上的冰草,也長到了地的中央……秋芳聽著婆婆的話,到碎房裏換上舊衣服,挽起褲腿,跨過豬圈的低門,舀了一擔豬糞,就走了。
萊西中午從學校裏回來,看到母親坐在廚房裏做飯,秋芳剛好也從地裏回來,平時孤零零的家裏,終於有了之前不一樣的景象,他站在上房地上,看著方桌上方父親的一寸黑白照片,眼裏就有一絲閃亮的液體在暗暗地打轉。
萊西就私下裏為萊北尋覓和秋芳相像的女人。萊西聽著母親坐在上房炕上說給他的話,他們在幾個姐姐出嫁之後艱難地長大,而萊北也不小了。萊西聽著母親的嘮叨,多少有一些聽進了耳朵。萊西記起萊北背著鋪蓋飄閃在路上年輕的背影,有一時,就想起那時父親的模樣。也記得在他讀書時,萊北就外出為家裏賺錢了,感覺有點對不住萊北對他的恩情,就更加將此事上心了。
在萊北終於回到了家裏,冬天的時候,萊西就急不可耐地告訴給萊北他為他找到的女人。萊北穿著嶄新的衣服,太陽的照射使他英俊高挑的身材魁梧了幾分。但萊北聽著萊西的話,看了一眼幹瘦發黑的秋芳,就一口拒絕了萊西早早為他相好的女人。當他聽說了女人具體的長相後,他就嫌那女人太瘦了,是幹不了多少農活的。他要自己為自己物色像樣的女人。母親聽著他的話,看一眼萊西,全沒有主意,萊西也陷在前所未有的尷尬中。但萊西說,隻要你願意,怎樣都是好的。就結束了那天的談話。
萊西晚上和秋芳說起此事,秋芳看著相架裏萊北英俊的臉龐,告訴給萊西說,這事,隻有他自己能解決,你的心,隻有我清楚。
萊北的女人菊萍走了進來。菊萍是一個白白胖胖高大豐滿家境較好的女人。菊萍嫁給萊北的時候農村已經實行包產到戶的生產方式,分到家裏的土地一下子就增多了。一家人都因為土地的增多感到了開心。秋芳一有時間就上地幹活。她走後的院子裏非常安靜,有時候,就聽見菊萍的鼾聲。婆婆坐在上房炕上,有一陣,覺得她是新娶來的媳婦,呆在家裏也是可以的,有時候,就又覺得她還是去地裏較好。婆婆喊著菊萍的名字,菊萍、菊萍地喊,菊萍在臨近上房的碎房裏應一聲,洗了臉,將洗臉水潑在院子裏,揉著眼,拿掃帚掃了院,去給豬喂食。等到萊西和秋芳從地裏回來,她有時也竟將飯做好了。婆婆看著菊萍白淨姣好的臉龐,看著她在娘家養尊處優的身體,有一時,覺得她既然嫁給了窮途四壁的趙家,嫁給了自己年輕的兒子,她這樣的勞作,也真的是不錯的。
然而菊萍終究不能勝任家裏繁重的勞作,她總歸在秋芳忙出忙進的時候感到一絲不安來。她和秋芳兩個挑著豬圈裏的稀糞上山,走得搖晃,往往需要休息幾遍才能上山。菊萍看著秋芳幹瘦的身體,瞥一眼,坐在扁擔上不發聲,等到和秋芳一道從山上下來,秋芳給騾子添草的時候,菊萍麵對著需要添柴的幾眼炕,坐在廊簷下抱怨起生活的不如意,她希望自己也能做點力所能及的活,卻在秋芳一連幹了很多活的時候表現出對她難以言說的感情。她坐在碎房炕上不出來,有時等到秋芳飯做好了才出來吃飯。
麵對一家子如此忙碌如此瑣碎的生活,菊萍終於吃不消了,菊萍的娘家在做羊毛生意,菊萍在和萊北再三爭論之後,萊北也不再外出打工賺錢了,他就和菊萍一起做起了羊毛生意。
萊北把羊毛從小鎮上的羊毛販子那裏買來,和菊萍坐在上房地上將羊絨從羊毛裏抽出,再賣給小鎮上的羊毛販子,從中掙得一點手工錢。在萊北菊萍最初抽羊絨的一段時間裏,萊西在放學之後幫著他們抽羊毛,秋芳也在從地裏回來之後幫他們一把。但後來,萊北就安排了大家各自的任務,因為都要養家糊口,家裏的經濟來源,一部分是莊稼地裏產下的洋芋能夠賣上一點錢,家裏的豬崽也能賣上一點錢,再者,就是他們的羊絨生意。麵對這樣的局麵,萊北說,家裏的莊稼主要是嫂子在務,那一年下來糶洋芋得來的錢,就歸嫂子所有了,至於羊絨得來的錢,那也很少的,就主要維持大家的開支了。萊西聽著萊北的安排,想起他在讀書萊北就幫著母親掙工分的年月,就有一絲暖流在心裏緩緩地流淌。
但有些事,總歸是難以說清的,月光照在萊西老人趴滿皺紋的臉蛋時,他想。那幾年的光陰裏,秋芳始終忙在地裏,她天一亮就走了,有時趕著騾子,有時扛著鐵鍁。女兒趙雯那時也有七歲了,趙雯在秋芳去了地裏萊西去了學校之後呆在家裏玩,她每每在吃飯的時候不好好吃飯,等到秋芳萊西走後,就跟在菊萍的屁股後等著菊萍烙白麵餅子。菊萍從麵缸裏挖出白麵,和好後,刺啦一聲倒在鍋裏。趙雯聞著誘人的味道,遲遲不能走出煙熏火燎的廚房。後來秋芳在無意間看到菊萍偷吃白麵而自己的女兒終究不能拿到更多的餅子時,她扇了女兒幾巴掌,然後悄悄地、一個人坐在自己的炕沿上掉眼淚。秋芳想她自從走進萊西的家門後,她多少會通過自己的努力使生活好起來的,她沒有想到,在她勞作了多年之後,她除了結婚時買了一身新布做了新衣服之外,就再也沒有錢買布做衣服了。所以,麵對萊北一家的好吃好穿,而她和自己的孩子依然生活在缺衣少食的歲月裏時,她的眼淚,就在萊西還未從學校裏回來的時候灑在趙雯的頭上。秋芳說,既然說好了糶了洋芋的錢歸咱們所有,為什麼萊北在糶了洋芋後沒有將錢交到我的手裏?萊西看一看秋芳的臉,笑一笑,將自己的臉隱藏在吐出的煙霧裏。秋芳說,雖然你的工資很少,不能給娃娃買上新布做衣裳,可我一天忙出忙進的,總也有苦勞的,萊西聽著秋芳的嘮叨,就將臉藏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