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夢家園
散文隨筆
作者:黃文祿
時常想起,二十多年以前的那個端午。
那時候,端午節還不放假,我欣然參加省裏如期在呼蘭舉辦的一個研討班。提起黑龍江省的呼蘭,許多人一定都會知道,那是很北的北方的一座小城,有一條呼蘭河,在黑土地上蜿蜒著,流進了鬆花江。冬天很冷,冰天雪地;夏天也很熱,天邊有火燒雲……那裏曾經出了一個蕭紅。
我的家離呼蘭並不算太遠,每次去省城哈爾濱開會或者辦事,都要經過那裏。車到呼蘭,我都會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湧上心頭,精神一振,身上一熱。那喧囂街市的風塵人氣中,就像浮動著許多似曾相識、倍感親切的身影:慈愛的祖父、憂戚的翠姨、誌氣滿滿心旌搖曳的中學生、蹲在洋車上的“鄉巴佬”……一個個如帆消失的背影,一個個去而未歸的鄉裏鄉親……那地麵上,瀝青和水泥蓋住了他們的腳印嗎?天空上,飄動的雲影裏,還有他們的海市蜃樓嗎?天那麼藍,那麼深,怎麼不是鏡子?會不會留下來影像……蕭紅的故居在哪裏?隻是記得在城東南隅,我在車上探著身子,左顧右盼。每次,都是這樣與蕭紅擦肩而過,都是一個路過“家門”而不入的“忙人”,心裏真的有一些愧疚和不安。車出了城,漫山遍野的大豆、高梁、玉米……北方的風,颯颯地吹,風聲中還似乎裹挾著幾聲賣豆腐的吆喝,追了上來,蒼涼而又悠遠。
天驟然熱了,十點鍾開會。早早起來,端午踏青,朝陽已經從南河沿那麵探出了頭,給我披上了一身旖旎的霞衣。先去南河沿還是蕭紅的故居?聽說蕭紅的故居,就在附近呢。昨晚餐桌上,省結防所的老同學問我:“怎麼,你路過時,沒有看見?”又是擦肩而過!我微微的臉紅,有點冒汗,一個當年同學們公認的文學愛好者,連這點感應都沒有。我決然和同行的幾個人直奔蕭紅的故居而去,聽有人悄聲嘀咕:“也就是幾間老房子唄,說不定還是後修的。”是啊,七八十年過去了,世事變遷,風流水轉,我是帶著懷想來的,隻要那個地方還在,地氣就在,去踩踩那兒的泥土,也是好的。
經過修複的宅院,古樸而又精致。青磚砌成的牆壁,依稀可見風雕雨蝕的痕跡。在周邊高大建築的逼仄下,不算巍峨的門樓屹立著,敦實的像個車軸漢子。有一株蒼翠的光亮射了過來!門楣上,一把鮮活的艾蒿在晨風中微微顫動,這裏,就是一個人家呢,過端午節……門扉厚重,油漆不新不舊,有斑駁的裂紋,像是從地裏爬上來的根須。進門,迎麵看到的是一個青年女子在驕陽下端坐的身影,青年女子,當然就是蕭紅了。蕭紅麵朝南方,那是南河沿的方向,那是省城哈爾濱的方向,那是萬裏長城、黃河長江驚濤拍岸萬裏關山的地方。不像那些英雄的雕像,慷慨激昂,昂首挺立,她掩卷而思,壯懷激烈,憧憬而又憂傷。是構思著綺夢,還是默默吟誦著鄉愁的詩篇?那麼,就是思想,來一個穿越!此刻,正在續寫一部新的呼蘭河傳,煥發青春的黑黝黝的土地,當今的家鄉人,傾注在她的筆端……
不是當家人,她當了自己的家,青少年時代離家出走,求學、顛沛、輾轉。縱身一躍,投入了社會的汪洋大海。滄海無邊,沒有回頭。每次在哈爾濱公出,隻要有所停留,我便會去商市街、中央大街上走走,追尋她的足跡。即便車水馬龍、人流如織,踏在堅硬的石頭路上,腳下磨礪,心中跌宕,聽到了足音的回響。她曾經就讀的女中,現在是第七中學,已經成為一所許多孩子們仰慕神往、可望不可及的老校名校了。少年時代,家在哈爾濱,我曾在其附近的第十九中學讀過初中,有一段時間,上學放學都要從那裏經過,恍惚地聽人說過,蕭紅就在這裏念書。慶幸的是,幾十年後,校舍的真跡尚在,在光鮮靚麗的高樓大廈掩映下,一幢滄桑的磚瓦小樓,仍然那樣端莊、典雅,氣質不凡。我從這裏經過,仿佛有一雙手,一雙堅韌的青春之手,穿越禁錮的柵欄,勇敢地伸了出來,無奈而顫抖地揮了一揮。蕭紅根據自己中學生活為題材寫的小說《手》,時常在我的案頭上,撥動我時而麻木、時而浮躁的神經。
牽牛坊是找不到了,我根據文獻記載,徘徊在它可能出現的地方。隻能在自己的心目中,豎立起它的倩影。牽牛坊,牽牛,不是因為牽牛花。我父親跟我說過,我的祖父黃田與居住在那裏的畫家馮詠秋是摯友,經常來參加活動,結識了蕭軍等人,後來還資助蕭軍出版了《八月的鄉村》。那是幾間溫馨樸素的俄式小屋,一個養奶牛的俄僑,時常牽牛從門口經過,文人們便借以冠名,附庸風雅,喻隱深意。夜幕下的哈爾濱,那裏曾經是一些愛國有識之士,左翼進步作家、畫家、文學青年的文化沙龍,留下過許多蕭紅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