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交輝,寒風勁吹,厚厚的積雪泛著青色,閃閃爍爍,肥腴的北大荒大地靜靜地躺在雪蓋風裹之中,大概是豐收了,困乏了,沉沉地睡著了。萬裏無垠的大地上沒有生長的東西,隻有家家門上方屋簷下,懸掛著長長的冰淩子,銀刻玉雕一般,在不斷地長粗,不斷地長長。
白玉蘭和鄭風華在肖副連長家吃完飯,被送出障子大院。肖副連長和老伴兒一再說,留在屋裏的那雞蛋和豆包是老丁一片心意送給白玉蘭吃的,囑咐一定要來。白玉蘭應允著、致謝著離開了。
鄭風華陪著白玉蘭朝女知青宿舍走去,一陣大煙泡劈頭蓋臉地迎麵卷來,鄭風華抱住白玉蘭一扭轉身子躲了過去。煙泡呼呼響著爬上了路旁的鑽天楊,吹得樹枝直響,遠處不時傳來餓狼的嚎叫。
北大荒被開發著,繁榮著,那蠻荒的痕跡還隱隱地殘留著,泛現著。
白玉蘭一拉開宿舍門,首先被排長梁玉英發現了,她高興地跳下炕趿著鞋迎上來:“白--玉--蘭--”
喊聲引起全宿舍的注意,一些認識白玉蘭的姑娘們隨著喊叫迎上來,拎包的、挎胳膊的,簇擁著她往裏走。
一些和白玉蘭陌生的知青也停下了手裏的事情瞧著。在連續過了兩個革命化春節不回城的知青們中間,無論哪個知青有特殊情況要回家,或者回家又回來,都是大宿舍裏的新鮮事兒。
白玉蘭被簇擁著朝自己的鋪位走著,撒眸著,發現大炕上坐著或地上站著的一些知青那樣陌生,連一點兒麵熟的影子都沒有。她不知道,張連長從去年底就打破了王大愣按地域安排宿舍的安置法。這兩年,除以各排抽調一些知青充實後勤、機務排外,總場還從各連隊抽調一些知青去開荒,建一個學大寨新點。再加上外調和調進投奔戀人的,特別是這兩年常有地域性的派性小武鬥事件,一批省城知青一進連隊,就在已打破過去按地域安排住宿的情況下,進行了插花安置,來個“五湖四海”。
“玉蘭姐,”奚春娣使勁拽著白玉蘭一隻胳膊,責怪說:“我見你的行李解開鋪上了,梁排長還一個勁去摸底下熱不熱,我以為誰要來借宿呢,一問梁排長才知道你要回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好去接你呀!”
“呸,不嫌寒磣,”梁玉英俏皮地嘴一撇,“人家鄭風華去了,你去不礙事嗎?絆腳拉喳的。”接著戲謔白玉蘭,“今天傍中午,鄭風華一拾掇鋪放行李,不用問,我就知道這裏有小鬧頭!”
白玉蘭被扯著拽著來到自己鋪位前,往炕上一坐,笑著瞧瞧梁玉英,“變得這麼貧嘴!”
“玉蘭姐,”奚春娣站在白玉蘭對麵,“搭什麼車回來的?這麼晚?”
梁玉英像爆豆似的:“去去去,貧嘴呱舌的,瞎問個啥,問咋這麼晚才回來,告訴你?!讓鄭風華親夠了才送回來的唄……”她說著摟抱著白玉蘭的脖子問:“玉蘭姐,你說是不是?!”問話裏還帶著肯定的感歎。
“咯咯咯……”宿舍裏飛起一陣陣銀鈴般的笑聲。
“我……我……”白玉蘭掙脫開梁玉英,“變得貧嘴,我打……打死……你……”
梁玉英一閃身躲了。
“打!玉蘭姐,打!”方麗穎慫恿說,“她一天沒事,也是總拿我開心!”
“嘻嘻--”白玉蘭忽然想起,拉開提包的鎖鏈,捧出一捧糖,“快吃糖,光說話,忘了……”接著,又拿出蘋果給大家分。
白玉蘭給誰誰接,馬上就剝掉紙塞進嘴裏,接過蘋果的也不客氣,哢哢就啃。白玉蘭聽著,看著,加上剛才在肖副連長家吃飯吃得高興,心裏覺得很痛快,大宿舍的姑娘們變得豪爽大方了。她在時,連談戀愛的字眼兒都羞於啟齒呢,如今有了這放肆的玩笑,倒很開心。還有,那時候,誰要給誰點東西,卻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推推讓讓,讓讓推推,如今這麼仗義,用句土話說--這麼不外。
姑娘們甜甜地吃著,嬉笑著。
“玉蘭,”竺阿妹咬一口蘋果咽下去,“你變化不大,就是臉瘦了點兒,還那麼漂亮!”
白玉蘭瞧著竺阿妹腰粗了,肩寬了,臉也黑黝黝的了,再不是那窈窕淑女了,說:“你可胖多了!”
“什麼胖了?!”梁玉英又湊上來探著頭,“要不咋那麼粗,準是讓李晉給摟的!”
竺阿妹有點不好意思,伸手動員白玉蘭:“咱倆收拾她!”
“你胖是讓誰的胡子紮的?”白玉蘭走時知道梁玉英沒有談戀愛,笑著戲謔她。
竺阿妹來了話:“對,讓張小康!”
“張小康?”白玉蘭有點奇怪,“就是開大解放的那個?張連長家那個?”
竺阿妹點點頭:“是的。”
梁玉英躲出了擠在一起的人堆兒,雖沒聽著她們說些什麼,但知道是在說她和張小康搞對象的事,嘴一撇:“他呀,嘿--連我的一點兒邊都挨不著!”
“呸,”竺阿妹操著熟練的普通話,編出一套謊喀兒,煞有介事地揭發:“別吹,尋思我不知道怎麼的……”
梁玉英竄上來:“你知道什麼?扒瞎!”
奚春娣、方麗穎拍著巴掌喊:“人家阿妹才不扒瞎呢!”
“阿妹快揭發!”
“那天傍晚,”竺阿妹說得有聲有色,“我親眼看見張小康用車把你拉到大荒甸子裏……”
“胡--說--”梁玉英挓挲著手撲上來,“看我不收拾你的!”說著把雙手伸進竺阿妹的胳肢窩抓搔起來。
“咯咯咯……”竺阿妹忍俊不禁地推搡著她,哈腰後閃,笑得短了氣似的,“嘻嘻嘻……”接著喊,“快幫忙呀!”
奚春娣、方麗穎等先撲了上來,姑娘們嬉鬧著扭成了一團兒,助威的、喊號的,像蕩漾著青春熱血的一支旋律歡快的歌。這種旋律、氣氛和情緒,驅走了大宿舍裏的寒冷,即使麻木了的人,也會心弦飛轉,變得生氣勃勃。
參與的人越來越多,嬉笑聲滾成了一團兒,笑聲那麼豪放,再也不是當年姑娘那矜持、嫻靜的笑了。粗獷的風、炎炎的陽光,特別是那呼呼的大煙泡,使姑娘們變成了北大荒人。她們中的多數肌肉豐滿健壯了,體態豐腴了,不少人變得豁達了。
“別吵吵,靜一靜!”竺阿妹在幾個人的幫助下,把梁玉英摁倒在炕上仰臉躺著,笑得身體酥軟,連一點勁也沒有了,審問:“叫你造謠,你什麼時候看見李晉把我的腰摟住了?快點辟謠!”接著警告說:“不辟謠,我還收拾你!”說著伸出手來。
“辟謠,我辟謠……”梁玉英伸出雙手拱在一起作揖似的求饒,“阿妹姐饒了我吧,我是造謠,是造謠。”
竺阿妹見梁玉英敗陣了,剛要鬆手,郝玉傑擠過來,指指梁玉英隆起的胸脯逼問:“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門鈴這麼鼓溜,是不是讓張小康那個‘坐地炮’給摁的?快說!”
“對,快說!”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不說收拾她!”
……
“我坦白,我坦白,”梁玉英直告饒,“這麼說不得勁兒,放開手,鬆開我,我保證說。”
竺阿妹和姑娘們鬆開手,梁玉英喘口粗氣,理理頭發說:“你沒看見張小康那德性嘛,靦腆得像個大姑娘,一跟我說話就臉紅到耳根子,老實巴腳的還有那份膽量?”
郝玉傑搶白:“別扯這個,老實人鼓搗心眼兒。”
“他懂個啥,一碗涼水看到底,”梁玉英一本正經地說,“我和他搞對象,真不圖他爹那個連長,指著借什麼光,就圖他老實厚道,將來不受氣,不挨熊。”她喘口氣接著說:“我爺爺說啦,我要是找個對象再吱喳火燎的,兩個人還不把房蓋頂上天呀……”
梁玉英倒真是個火燎性子,願說願笑,當初下鄉前是班級多年的文藝委員,剛來農場時的紮根誓師會上,還是她編的歌詞,帶領全排用唱的形式表達的。頭半年來到連隊,彼此陌生,少說少笑,也少瘋鬧,那是在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性格,現在才真正放開了。不過,她並不顯得瘋瘋癲癲,很有分寸,群眾關係好,知青們都很喜歡她。她說的找張小康談對象,不是為了巴結他爸爸那個連長借什麼光,倒是真的,也有人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