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靜靜的羊舍(2 / 3)

“這樣一來,人世間害人的那些毒蟒、猛獅、惡虎聞風而逃,躲進遠遠的深山老林裏,再也不敢出來了。

“就這樣,洪鈞借助‘年’的威力,治住了那些猛獸,然後就騎著‘年’上了天。你們猜怎麼著,原來洪鈞是個神仙!”

小不點兒聽得津津有味,等到王爾根話音剛一落,他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情不自禁地說:“這個洪鈞神仙要是到咱們農場來就帶勁啦!”

“你這小子!”王爾根接過話茬說:“咱們農場又沒有毒蟒猛獸,也沒有‘年’,讓洪鈞到這兒來幹什麼?!”

“你怎麼知道沒有?!”小不點兒剛才聽故事時,不知怎麼搞的,在腦子裏映出王肅、王大愣,包括那些去縣城抓他的袁大炮等人,幻覺中他們仿佛都變成了毒蟒猛獸,大聲說:“那……”

鄭風華知道他被抓回來以後,對著黃曉敏等,到處找撒氣包,怕他不慎失言,惹出大禍被抓了當成階級敵人,急忙擠上前去,使勁拍打他一下子:“那,你那什麼?!從咱們來那天起,就立誌像國際歌中唱的那樣,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能靠神仙皇帝,全靠我們自己!”

“對!”張連長聽了很高興,“我們不能信‘四舊’,就靠我們自己……”

燈光照耀下,知青們仨一夥倆一幫地嘮起來,從神色可以看出,大家的情緒多半還是歡樂的,有點過節的樣子。張連長心裏很高興,因為有去年的教訓,連隊倒也是沒組織這種活動,吃完餃子後,都悶在宿舍裏,有的在吸悶煙,有的蒙頭大睡,有的在一遍又一遍看“全家照”,他見了很來氣,批評了幾句,幹脆都像悶葫蘆似的,悶了起來,整個宿舍裏,沉悶得像有什麼東西要爆炸一樣。

他壓根也沒指望今晚刨多少糞,為了緩和大夥兒的情緒,笑笑說:“王爾根講得真新鮮,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年’的故事!”

“張連長,”程流流因為不讓回北京過春節,也是滿肚子牢騷,手一比劃又落下說:“再過若幹年以後,咱們過的這革命化春節讓後人編成故事也夠新鮮的!”

張連長聽出了程流流話裏微微閃出的火藥味兒,嚴肅地說:“後人的事情你怎麼知道?你怎麼就知道會夠新鮮的呢?”

程流流知道眼前這個張連長沒有那個王大愣橫,也不像他那樣抓階級鬥爭,話有點兒放肆,也就敢敞開懷說:“迄今為止,我聽說過的,世界上有好多國家的老百姓也過春節,但還沒有一個像咱們這麼過法的!”

“世界上好多國家都過春節?不的吧?這春節就咱們中國老百姓過吧?”張連長相信自己判斷準確,一連甩出了好幾個問號。

“不不,”程流流衝著張連長直搖頭。他爸爸在“文革”前曾幾次出訪過許多國家,每次回來都給全家人講異國的風土人情,自然涉及到一些過年的事情。

張連長像是要將軍地說:“那你就說說!”

周圍的不少知青也覺得新鮮,都靜下來等著,想聽程流流要講些什麼。

“我這都是聽爸爸出國回來講的,”程流流這一句話就首先奠定了要講的東西的可靠性,“瑞士人過年,一清早起來,全家男女老少到野外去滑雪,因為他們把雪看成高尚純潔的象征,要在這境界裏忘記苦惱,得到新一年的幸福;意大利人喜歡在年三十晚上聚在家門口跳舞,跳一會兒後,把一年來使用完的一些破舊的壇壇罐罐扔出門外摔碎,表示除舊迎新,全家得到幸福;聽說阿根廷才有意思呢,婦女在除夕晚上把鮮花灑進水裏,用花瓣揉身洗澡,祝願能幸福長壽……”

“看來--”小不點兒禁不住說:“咱們知識青年除夕之夜排著長隊和貧下中農一起來刨糞,這也是古今中外絕無僅有的呀!”

馬廣地在一旁大聲嚷:“對,全世界也絕無僅有--獨一份。”

“哈哈哈哈……”

工地哄然一陣大笑。

“小不點兒!”張連長實在忍無可忍了,“我告訴你,別太放肆了,說話可要突出政治!”

小不點兒嘻皮笑臉地點點頭:“是是,張連長,我這麼說話慣了,沒別的意思。”

“貧下中農們、知識青年們!”張連長又放開嗓門,“來,咱們甩開膀子再幹一會兒就回去……”

張連長話音未落,忽然傳來一陣抽抽搭搭的哭泣聲。大家尋聲看去,原來是上海女知青袁玲妹,正站在糞堆旁的電線杆底下一聲接一聲地哭泣著。

“怎麼回事呀?!”張連長有點不耐煩地走過去,“大年三十的,哭什麼玩意兒呢……”

“嗚嗚嗚……”這一說,袁玲妹的哭聲更大起來。

一幫女知青忽地圍上去,勸著、問著,有的給她擦淚,這才發現她垂放的手裏攥著一張全家照片。

“哭什麼?”張連長說:“有事說嘛!”

“就是啊,玲妹,怎麼啦?”

原來,袁玲妹的姐姐、哥哥和嫂子,還有叔叔,新年時就通信商議好,今年春節分別從新疆、廣州和沈陽回上海過春節,主要是考慮媽媽身體不太好,互相通信時說:“說不定過完這個年還有沒有另一個呢,所以一再強調大家一定回去。”然而,袁玲妹卻未能成行。方才袁玲妹刨著糞,一看手表,猜想他們全家大概正圍坐在一起吃餃子,聽廣播,並想象著他們正在議論自己,埋怨自己為什麼不回去……想著想著,一股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她便跑到電線杆子燈底下拿出照片端詳起來。

梁玉英拉著她的胳膊問:“玲妹,你到底怎麼啦?”

“我,我……想……家……”袁玲妹說著,一下子摟抱住梁玉英,放聲大哭起來。

她這麼一說,這麼一哭不要緊,像散發的傳染病毒一樣,立即擴散開來。這一夥來勸她的女知青除排長梁玉英外,都嗚嗚哭起來,接著,糞堆旁的知青也有哭的。越來越多,放聲的、抽搭的、嗚咽的,一時難以數清是幾十名,還是幾百名,哭聲漸漸攪成了一片……

“突突突……”這時,來往地裏運糞的拖拉機牽引著大拖掛開來了。

“別哭啦,別哭啦!”張連長大聲嚷道。

他的嚷聲似乎沒起作用。

“哎!”張連長急得使勁一跺腳,“算啦算啦,今天就到這兒吧

“噢--”不知誰哄喊了一聲,轟地一聲,首先有一夥男知青扛起尖鎬就往宿舍跑。

“衝--啊--”

他們呼喊著,像戰爭中要奪取陣地的部隊一樣往回跑著。那些啼哭的女知青則扛起鎬頭,慢慢往回走著。

這時,人們才發現,雪花密集起來,花朵也肥大起來。一離開大糞堆旁的燈光,在濃陰的天空裏,看不出雪花的潔白光澤來了,而像一隻隻暗黑的、黝黑的蝴蝶在輕輕地、悄悄地飄落著。

潘小彪噔噔噔跑得最快。他到了宿舍門口,把扛在肩上的尖鎬往旁邊一扔,剛要拉門進宿舍,突然間,愣虎倏地從身後躥上來,把噙在嘴裏、用手帕包著的紙條吐在地上,並用嘴角咬起他的衣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