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廣地屬消息靈通人士,但有個消息,他卻不知道,一時變得閉塞了。
原來,李晉跑回城以後,給連裏寄來了兩封信。不用說,一封,當然是寄給竺阿妹的。但另一封卻出人意料,是寄給梁玉英的。而且是長長的。梁玉英乍一拆開信,看到署名,覺得很奇怪。因為平時和李晉接觸並不多,甚至可以說壓根兒沒有來往。直到讀完信後,她才明白了李晉的意思。原來,他寫信的目的是要借助於她和張連長兒子張小康的戀愛關係,轉彎抹角地從張連長的嘴裏掏掏底兒,看看回來後,到底要怎麼處理他。
梁玉英××排長:
您好!
當提筆首先寫上您的大名,接著又在後麵綴上“同誌”二字的時候,似乎覺得不妥,便又在“同誌”二字上打上×號,改成了“排長”兩個字。我們從來沒有溝通過感情,特別是首次打交道,冠以“同誌”之稱,似乎太冒昧了。在連隊很多人的眼裏,我是“危險分子”,不知您對我看法如何?冠以“同誌”之稱,也是擔心唯恐玷汙了您的革命的美好情操。所以,就冠以“排長”之稱吧,您本來就是排長嘛!
您接到我的信肯定會覺得很突然。不過,我拿定主意打算逃跑的時候,就把到家後首先發出第一封信的目標對準您了,因為我考慮來考慮去,隻有您能幫我的忙--如果您是真誠的話。
首先,我向您簡單講一講我逃跑的原因,為什麼那麼多知青都能堅持和貧下中農過第三個革命化春節,而單單我李晉等幾個人就不能?從我個人的小圈子來講,是事出有因的。這你是不知道的。我敢斷言,我是聽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話的,我報名決定要隨著這一專列來到北大荒時,別說沒有來得及跟在省城的爸爸商量,就連正在班上工作的媽媽也沒去商量。我是獨生子,媽媽是讓我等等看再說的。你是知道的,專列是上午9點出發的,媽媽7點上班後,我的心突然活了,一拍桌子決定--走!便捆起一套行李,給媽媽留了個紙條,就扛著行李奔赴車站了。不知您是否理解我的心情,逃跑的前一天,我接到媽媽一封信,信中偷偷敘說了爸爸在五七幹校受到的一些磨難。我想,無非是因為他曾是作家,寫的那些東西受點批判。我媽媽也寫了她老人家的孤單與淒苦,並說爸爸要在臘月二十九趕到家裏過年。若不是媽媽以違心的話安慰我在北大荒過第三個革命化春節,我是不會讀著讀著掉淚的。你大概不知道,我李晉是個鋼鐵漢子,是很少掉淚的。“男兒有淚不輕彈”,這話對我來講是最適合不過的。在二連學習班裏--實質是農場設的小“笆籬”子--那麼打我逼供,我沒掉一滴淚,也並沒因一頓頓胖揍而屈招!可是,可是呀,我的排長呀,我讀著讀著媽媽的信,竟眼淚止不住了。您是知道我這個人的,往往忍不住要惹些大禍,我想來有些後怕。在闖過了批判會戲弄丁向東、主持知青戀愛問題討論會、受冤進小笆籬子、王大愣失口道出反革命口號(是失口,我當時就斷定,可是,我沒有當失口對待)我帶頭窮追猛打……這些關口,每次都擔很大風險,在農場和貧下中農過了兩個革命化春節的,誰敢保證在第三個和第四個革命化春節之間,我還會惹什麼禍呢?誰敢保證不被再次送進小笆籬子呢?誰敢保證不被李峻那樣的家夥把我打死呢?我自己是沒有把握的!所以,想到臨下鄉時沒和爸爸和媽媽見上一麵,我決定,在你們和貧下中農過第三個革命化春節的時候,我要跑回家和二老過個團圓年,以解父子和母子相互思念之情。他們已成老人,我真擔心哪一天一命嗚呼,或者我這種人在農場會隨時都有三長兩短,成為終生憾事。就算我下鄉那天起是踏上人生革命之路的,我已在農場和貧下中農過了兩個革命化春節,已經夠意思了。這次,我想,不能算不革命吧?我寫著寫著就多了,請原諒。
其實,寫上麵那麼多,對給您寫信的目的也並非是多餘的,那麼,書歸正傳,想求您拐彎抹角地從張連長嘴裏探探底兒:我們幾個逃犯回去後怎麼處理?
這件事,唯有您能辦到。其一,您是排長,連隊的紅人;其二,您又是張連長未來的寶貝兒媳婦。我設想了兩個前景:第一,您為了進步,可能會把我這封信交給連長,成為您繼續進步的一個階梯;第二,您可能會很同情我,盡管接觸不多,我們畢竟是已經在北大荒一起戰鬥了三年多的“荒友”,何況又是坐一列火車來的北大荒,更何況我們是鄉親。有句老俗話:“人不親廟親,和尚不親帽子親”,也許您想到這些,會幫我的忙的。
我也向您聲明:倘若回去再進學習班,我和丁悅純已商量好,包括上海的馬力,寧肯在礦上當黑戶開小煤礦掙錢糊口也不回去了。倘若領導能原諒我們,哪怕是受批評,檢討檢討,我們就認了,和你們比,我們畢竟是錯了。我們還要回去和“荒友”們一起繼續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
敬請您高抬貴手,助我們一臂之力。
此致
敬禮!
李晉
春節前夕於烏金市
梁玉英有股潑潑辣辣的剛性子勁兒,大略看了一遍後,一股火忽地燃上了心頭。有事求就求嘛!幹什麼還要軟硬兼施,甚至諷刺挖苦呢?!
她心裏明白,自己這個未來連長的兒媳婦曾經遭到一些人的非議。什麼“巴結啦”、“趨炎附勢啦”,諸如此類等等,耳朵裏也沒少灌。但自己從心裏講,確確實實感到張小康不同於有的幹部子弟,人比較忠厚老實,而且很樸實勤勞,照爺爺的眼光說:“看樣子能過日子。”自己和張小康的戀愛關係正式公開以來,用實踐向戰友們做了回答:不張狂,也沒有以此來達到這個或那個目的,甚至有些事該做的都不做了。比如說爺爺從這裏回城時提出讓自己跟著回家看看,很快回來,自己考慮再三,還是留下來了。事實扭轉了一些夥伴的不良看法,自己又以原來的形象回到了戰友們的心目中。
相求便是相求,為什麼要胡言這麼多呢?
她氣得一衝動,真想把信交給張連長,給以他為首的幾名“逃犯”添油加醋,好好收拾收拾他們!可是,當她又讀了一遍的時候,這股剛性子勁兒,卻讓李晉信中體現出比鋼還硬的性子給降服了,將住了。是,是不能把信交給張連長,且不說“人不親土親,土不親廟親,廟不親帽子親”的人情味過濃,這“坐一列火車來的”倒令人深思。這不就說明是戰友、是夥伴嗎?作為一名排長,就有責任不讓一名夥伴、戰友掉隊!倘若真的把信交給連長,或者他們回來以後被送進學習班,他信中說的打算是完全能幹得出來的。仔細琢磨,他信裏寫的那些東西,也是一種左右為難的感情的支配。雖然擺不到“革命”這盤棋上來,但在心裏又是可以讓人理解的,誰家都會有些類似的事情……可能的話,還應該幫他們疏通疏通,做點工作,說些好話……
她又看一遍信,便懷著對李晉又氣又理解的矛盾心情,朝張連長家走去。
她心裏明白,在張連長那裏會有些麵子的,自己和張小康結成戀愛關係,壓根兒就不像王明明和白玉蘭那出鬧戲。那是王明明看中了白玉蘭,死皮賴臉硬粘乎,王大愣從中當粘合劑。而這個,是張連長賞識自己。確實,張連長覺得梁玉英不怎麼俊,可也不怎麼醜,她有個潑辣勁兒,能幹而且利索,尤其處事隨和,群眾關係好,不管從哪一方麵看,都是理想的好兒媳婦。當初,他托個女排長一透信兒,梁玉英張口就否,表示不嫁“坐地炮”。可張連長不死心,才設法從梁玉英爺爺那兒打開了突破口。當時,張連長聽說梁玉英一吐口,心裏簡直樂開了花。他一共哥仨,排行老二,大哥和弟弟結婚後,大嫂和弟妹生起姑娘沒個完,一個又一個,在鄰裏街坊,有了“張家十仙女”的稱號。他倆家找人算卦,據說再生還是姑娘,一氣之下,就此了之。唯獨他家生了張小康這麼個男孩子。等打算再要兩個男孩過繼給大哥和弟弟時,誰料老伴兒得場病後不再生育了。盡管如此,好在張家總算沒斷傳宗接代的香火。因此,找兒媳一定要挑剔挑剔,一旦挑準,也就像家裏的寶貝似的了。
眼瞧就要到張連長家了。梁玉英心裏琢磨:這底兒是能掏出來。但一旦是不好的消息,特別是場部對“逃犯”有明確的處理意見,張連長對上又從來是恭恭敬敬,難以變通,那麼該如何答複李晉呢。
張連長家與王大愣在時的住處成一趟房,把著東頭。麵積和結構都一樣,隻不過沒有王大愣家紳士。沒有鐵門,沒有磚砌的圍牆,是些普通的柞樹、樺樹杆夾成的障子。但屋裏政治空氣卻不遜色:毛主席彩色掛像、毛主席塑像、鏡框裏鑲的毛主席像章,五光十色,應有盡有。這一點,他是唯恐別人說自己不忠於或不熱愛毛主席。是四處尋討和精心設計的。他不僅要使自己執行上級決議感到神聖,而且連走進家裏都要有種神聖感。然而,擠擠捱捱擺放的那些家具卻與這一濃烈的時代色彩極不相襯:帶銅環的木箱、方桌、椅子統統都是那種古樸的栗子紫色。由於長久磨擦,油漆剝落,表麵已出現斑斑點點的白色。這是不知傳了幾輩子的家具,哥仁分家時,張連長從關裏搬家時帶來的。
梁玉英一邁進張家院門門檻,還沒等開口說話,張連長老伴兒先發現了她,急忙迎出來,笑嘻嘻搶先責怪起來:“玉英呀,瞧你這孩子,打年三十晚上開始,我讓好幾個人去找你,就不見你來!快快,進屋暖和暖和……”
梁玉英笑笑:“大嬸兒,大夥兒都在一起過革命化春節,我怎麼好意思拋開大家到這裏來呀!”
“老張呀,小康--”張連長老伴兒一邊喜笑顏開地陪著梁玉英往屋裏走,一邊喊:“快放桌子,把我留的菜熱熱……”
她這一嚷,幾個來拜年的連隊幹部和家屬都一抬屁股走了。他們看出來了,梁玉英才是這個家的上賓。
原來,年三十晚上,張連長和老伴兒第一次派人到宿舍找梁玉英來吃飯時,滿以為會隨叫隨到,便在家裏又炒又溜起來。不料,卻沒來,初二又連找幾次也沒來。心裏納悶兒,便把幾盤做好的菜原封不動放起來,單等梁玉英來時一熱便可以上桌。
說時遲,那時快,張小康放桌,老兩口一個熱一個往裏端,很快就擺滿了小炕桌。
“姑娘,快脫鞋上炕!”張連長老伴兒催坐在炕沿上的梁玉英,“來到自己家裏了,還裝什麼假,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