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自有歡樂(1 / 3)

奚大龍的犧牲給宿舍罩上了濃濃的悲雲,直到大年初三,才算消散得淡了一些。吃飯時,一個個在大炕上盤腿而坐、圍在一起的小夥食團,有了嬉笑聲,也有了喝酒聊天聲。

馬廣地和幾個夥伴吃完早飯,想去看韓秋梅,一看手表,覺得還早。這幾天放假過節,家屬區的飯不像知青大食堂按鍾點兒,家家都起得晚,不少人家,包括韓秋梅寄居的舅舅魏良辰家,都改成了兩頓飯。他索性躺一會兒。腦袋剛挨著炕裏的行李卷兒,小不點兒就捏著一封拆開的信,趴在他耳朵上悄悄而神秘地說:“喂,廣地大哥,你替我給程子娟寫的情書,她收到了,給我回信了。”

“喲,挺快呀,”馬廣地把身子一側,和小不點兒麵對麵地問,“她信裏怎麼說的?”

“說什麼來的,什麼花呀蜂呀……”小不點兒搔搔頭皮,展開信放在馬廣地麵前,指著中間一行字說:“對了,這麼寫的‘你是蜜蜂,我願做花朵’。”

馬廣地一骨碌坐起來,捶了小不點兒一拳,高興地說:“夥計,這回妥啦!”

小不點兒剛看完信,覺得程子娟這封信裏一些話甜絲絲的,但沒有幹脆的話。他眨眨眼瞧著馬廣地問:“你怎麼就知道妥啦?”

“真他媽傻麅子!”馬廣地又捶了小不點兒一拳,“哎--呀--你是蜜蜂,她是花朵,蜜蜂往花朵上一飛,你倆不就成了相好的一對兒了嗎!”

“廣地大哥,有人說你是冒牌知青,嘿--”小不點兒豎起大拇指說,“大大的不白給呀!”

“敢情!你瞧咱和韓秋梅那感情,沒治了!”馬廣地有點賣關子的口氣和神氣,“我告訴你,你和程子娟這事呀,隻不過是萬裏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以後,對了,到結婚那天,路還長著,一定好好整著,別鼓搗黃了。”接著一把抓住他的肩頭說:“小子,我告訴你,到時候可別忘了請你馬大哥喝喜酒。”

“那沒問題!”小不點兒滿口應承著,見馬廣地往懷裏揣起一個小手帕包就往外走,便跟在後麵喊:“喂,喂喂,廣地大哥,等等,我還有事呢!”

“哪來那麼多破事!”馬廣地有點端架的樣子,回頭瞧瞧小不點兒,拉開門走出宿舍,直奔魏良辰家找韓秋梅去了。

自從李晉介紹,馬廣地和韓秋梅談上戀愛以後,兩個人的感情一天天加深了,他要兩天不去,韓秋梅三天頭上準早早地就來找。而且給人的明顯感覺是,馬廣地不像剛來時那樣浪浪蕩蕩,變得正經了。

職工家屬區,特別是這些普通人家--就業農工,被稱為“二勞改”居住的地方,節日的氣氛似乎更濃。家家掛紅燈,貼對聯,每個門口都灑滿了一層花花綠綠的鞭炮紙屑。從初一開始,就東家串西家,西家串東家,誰家要是有位老人,幾乎所有的人家都來拜年問安。

普通人家更拿著日子和節日當事兒過,這裏自有這裏的歡樂。

馬廣地推開魏良辰家的裏屋門,發現馮興和魏良辰坐在炕沿上,倆人正守著一張小炕桌抽煙、喝茶、嗑瓜籽,見他進來,都站起來笑著打招呼。馬廣地忙推讓:“不客氣,你們快坐。”馬廣地由於常來常往,和魏良辰也不外了,不像一開始別人介紹對象剛剛到這兒來時,雖說不怎麼在乎什麼“二老改”不“二老改”的,總覺心裏有點膽突突,在他們這些人身上,仿佛能聞到一股領導要抓的“階級鬥爭”味兒。一來二去,混熟了,覺得這些人沒啥,“階級鬥爭”味兒也聞不到了。

他在宿舍往這邊來的時候,心裏還琢磨,和韓秋梅搞對象一年多來,沒少打擾和麻煩魏良辰一家,本想順著韓秋梅的輩排,開個口,正兒八經地叫魏良辰夫婦個“舅舅”和“舅母”,後麵再加上句給他們拜年的話,一見馮興在這兒,念頭就打消了。

別看在宿舍裏有上海中專的,有北京和省城、烏金等市老三屆的,馬廣地根本擺不上,甚至在許多人眼裏,他都是“冒牌知青”。而他來到這裏,還裝模作樣,故意文文縐縐,很擺城市知識青年的小架子。他心裏想了:盡管是來接受再教育的,但總是城裏人!

這時,韓秋梅正拎著開水壺往小炕桌上的茶壺裏添水,見馬廣地來了,瞧瞧馮興笑笑,問馬廣地:“認識嗎?這是我馮舅。”

登時,馬廣地像起了雞皮疙瘩,覺得不舒服。已經說過幾次了,他對韓秋梅這亂套輩很看不慣,曾囑咐過她,沒想今天又來上這一套了!在城裏時,爸爸是勞動工資科老科長,歲數又大,那些左鄰右舍男男女女套他爸爸的輩兒,有歲數大也有歲數小的,都得管他叫個小叔、小舅之類的,他對一些比他大一至兩旬的人,不過叫個大哥,很少當過晚輩兒。魏良辰這個舅還貼邊兒,也湊合,誰讓他是對象的舅來著!叫馮興舅,簡直太臊口,也太丟知識青年的小麵子,瞧他那個樣兒,埋兒巴汰,哪裏像我馬廣地的舅呀。

“你哪知道呀--”馬廣地不哼也不哈,用一種半滑稽不滑稽的語調說:“我們倆是同學呢!”

“笑話一樣,”韓秋梅笑笑,“你真能逗,哪輩子又成的同學呢?”

“嘿!”馬廣地幹脆地說:“場部在二連辦的學習班裏呀,名副其實的同學呢!”他是因受李晉株連進的學習班,李晉一平反,當然也就摘除了他的罪名,因此,他對進學習班並不覺得是恥辱,常常是痛罵王大愣的把柄,十分仗義的把柄。

“是是是,”馮興帶頭一笑,全屋裏的人都笑了。尤其是馮興,笑得很開心,那要比韓秋梅,甚至再拐上馬廣地叫個舅還高興。他進學習班和馬廣地不一樣。他因為在鐵匠爐幹活,爐口直倒煙沒法幹活,順嘴說了一句“要是刮西風就好了”,屬政治問題。從學習班放他回來的時候,尚未結案。隻因進學習班的人越來越多,他被認為表現不錯,出來好倒地方,回連隊繼續老老實實接受改造,以觀後效。他一直是精神緊張的,拘謹的,能有革命的知識青年和他攀認“同學”,這簡直是最好的政治待遇了。

“秋梅,”馮興見馬廣地站著不肯坐下,“不用你添水了,快去小屋陪馬廣地嘮喀吧,我們自己來。”

馬廣地笑笑,算是示禮,韓秋梅靦腆的臉上飛起一片紅雲,轉身跟著馬廣地進了小屋。

“我說--”馬廣地把小屋門關上,聲音不大,有點急脾酸臉地說:“我都和你說過了,你少讓我跟你借光,這個舅那個舅的,要是這麼論,滿連隊的‘二勞改’就都成我的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