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怕包圍了鄭風華。
雖然錢光華為他解了圍,但他朝宿舍走去時,仍心有餘悸。天氣並不冷,可他搓搓手、搓搓臉時,才發覺額角濕漉漉的,不知什麼時候掛上了冷汗珠兒。雪野、雪路、雪山都似乎在搖搖晃晃。他眼皮兒睜睜合合、合合睜睜,心裏頭不停地勸慰自己:冷靜,冷靜!然而恐慌的陰影卻在他眼前聚集,不肯散去。他知道,這件事會很快傳播出去。現在,他最希望能馬上見到白玉蘭,向她敘說敘說自己的倒黴與冤屈,在風聲沒吹到她耳朵裏前先向她說清楚。但是,他又覺得缺乏力量直奔女宿舍去找她。一是感到自己渾身像散了架子一樣疲憊,二是白玉蘭昨晚到外邊演出回來已經半夜,十有八九正睡熱被窩子,不便打擾。
於是,他索性回宿舍去。
他想著,勸慰自己:冷靜,冷靜啊,冷靜下來。他相信,能冷靜下來,就是抵抗邪惡的最初勝利。
他從來都遇事冷靜。報名下鄉、白玉蘭遭奸、建議開辦小煤礦等等,都是在冷靜中處置的。對於這件事情,也要冷靜地對待輿論,冷靜地對待將會引出的風波。
他一進宿舍,發現夥伴們正在炕頭簇擁在一起爭搶著撥拉一堆散放的信,一些擠不上前的這個喊:“有我的沒有?”那個叫:“我的,給我遞過來!”
春節前後,縣郵電局聽取了知青們的強烈呼聲和農場的批評意見,改進了工作作風,不管正常日子還是節假日,保證每兩天投遞一次報刊和信件。
“鄭風華,”小不點兒擠出人堆,舉著一封信迎麵喊:“你的信!”
鄭風華接過沉甸甸的信,一看信皮上的字體,就知道是李晉寄來的。他急忙撕開封口,掏出信箋展開,一頁接一頁地讀起來:
風華、廣地二位荒友:
轉眼之間,我們幾個逃跑回城已有一星期多的時間了。說實在話,就像有一種戰火中結成友誼的感情,使我非常想念你們和連隊裏來自五湖四海的“荒友”們。剛到家的時候,我先給阿妹去了一封平安信。接著又給梁玉英去了一封信,給她去信的目的,是求她到張連長那兒探探實底兒,問一下我們回去會怎麼處理,以便采取對策。我可以坦率地和你說,如果回去後讓進“學習班”,我和丁悅純已商量妥,就準備永遠不回去了!想必她會回信的,請你也幫我催催她。
回來以後,一路疲勞不說,感慨很多,才給你們寫信,想必是不會見怪的。也曾幾次提起筆來,可總覺得要說的話實在是太多了,可又不知從何著筆。今天鋪開信箋仍然這樣。想來想去,我決定把回來後記的日記抄上請你一讀,就代替了回來後做的、說的、甚至想的。
順頌
冬安!
荒友:李晉
1971年1月×日
鄭風華拿著信箋邊看邊往鋪位上走。看完了這一頁,等坐下來把這頁翻過去,便是李晉複抄得工工整整的日記了:
一月二十×日星期×晴
家鄉比北大荒農場暖和多了。
金色的朝陽冉冉升起。那微弱的光輝斜射著照進車窗時,列車徐徐地駛進了烏金市車站。換車後,車廂裏更擠了,我和丁悅純雖然都一宿沒睡覺,但精神都格外振奮起來,甚至有些激動。如果把手放在胸口上,會明顯地感覺出心在怦怦怦快速地跳動著。
啊,我真想大喊一聲:烏金啊,您久別近三年的兒子回來啦!
山,還是離開時的山,樓房和街道,還是離開時的樓房和街道……這一切一切,還都是離開時的那一切一切,在緩緩進站的列車上透過窗玻璃瞧著,卻覺得那麼親切,我多想伸出手去摸摸那樓房的牆,抓一把那路麵上的土啊……
丁悅純老早就把車窗上的霜雪用手抹擦出了一小片,臉緊貼在上麵往外瞧著。可以看出,他的心情也很激動。
列車戛然停住,我倆第一個蹦跳下車廂,又第一個跑出檢票口,興奮得直奔公共汽車站。一拐過鐵路工人俱樂部,丁悅純發現有座小樓的自來水龍頭正嘩嘩淌水,非要去喝幾口不可。我說,大冬天的,太涼了。他卻說,家鄉的水,涼也會暖心腸。我拗不過他,隻好跟了去。他那個歡實喲,把嘴向水龍頭口上一對,咕咚咕咚就痛飲起來,連喝一陣子,還覺不解渴,仰起脖喘口氣又繼續喝起來,直到喝了個夠,才站起來,瞧著我笑笑說:“啊--又喝著家鄉的水啦!”我知道,他是模仿電影《南征北戰》的一句話,但感情很真摯,像是感染了我,我也過去興奮地痛飲起來。
我倆喝足水,精神更振作了,隻覺得山親水親人親,真想躺在地上打個滾兒。
我和丁悅純分別乘上不同路線的公共汽車後,很快到了家。當推門突然出現在媽媽和爸爸麵前時,他們又驚又喜,特別是媽媽,竟一下子怔住不知說什麼好了,眼角上好像還滴出了兩滴熱淚呢!
我進學習班的事,盡管想盡了一切辦法對他們封鎖,他們還是知道了。原來,是媽媽從程子娟嘴裏硬套出來的,聽說又要在農場過革命化春節,媽媽有點不信,懷疑我一定是犯了大錯誤,關在學習班裏不讓回家。媽媽已經打算好了,過完年初一就準備到農場看看。所以,一下子見到我又驚又喜是很自然的事。她那種神態,一下子使我想起了唐代著名詩人杜甫在至德二載(757)為左拾遺時,房琯罷相,他上書援救,觸怒肅宗,被放還鄜州羌村探家,描繪親人突然相見時的名句:“驚定還拭淚”,用來形容媽媽,是再貼切也不過了。
一月二十×日星期×晴
這是逃跑回家的第二天早晨,我在空閑了近三年的臥室裏美美地睡了一宿,那麼舒服,那麼幸福。這間臥室已陪伴我度過十多個春秋,可從來沒有過這種溫暖和舒適的感覺。
和爸爸舉杯,和媽媽及小弟弟共餐,沉浸在合家歡樂的愉快裏,把在北大荒所遭受的淩辱和痛苦以及勞動的歡樂統統拋到九霄雲外了。不知為什麼,和媽媽交談後,卻從心底漸漸升起了一種無名的不快。從媽媽口裏得知,今年春節隻有媽媽和小弟的兩份供應品:領到四斤大米,十六斤白麵,三斤豬肉,二斤豆油,還有點零七八碎的刀魚、花生等等。爸爸的戶口在五七幹校,供應份自然也在那裏,我的那份在北大荒農場。這時我才強烈地感到,雖然回來了,到處都覺得親切,孰不知,再親也是遊子,而不是故土人,名字早已從戶口簿上被遷了出去。噢,我察覺出來了,心底那種不快,是一種失落感在暗地裏作怪:啊,我是一名“逃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