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再教育”成果彙報會(2 / 3)

鄭風華的滔滔不絕,肖副連長的補充,那裏並沒有閃爍其辭的豪言壯語,但僅就那些數字,就說明知青流下多少汗水,付出多少艱辛,比激情的語言更緊緊抓住了每一名在座的知青的心,坐著的直起了腰,站著的挺起了胸,一腔腔血液就像沸騰的水,嘩嘩啦啦響著,在周身奔騰!

慰問團的三名同誌往跟前一坐,使王肅受到了很大的約束。他顧左顧右,臉上的微笑隱藏著憤怒和隨時都能張口痛罵的騰騰殺機。然而,他畢竟有著多年錘煉成的世故與沉穩,終於忍耐著,在他管轄的這方土地上,首次聽下去不願意聽的話,圓圓滑滑,嘴半掩半張,反複幾次,終於忍不住了,一下子截住肖副連長的話:“依我看,要是這樣總結‘再教育’的成果,未免有點格調太低了……”

“我說幾句!”上海知青李阿三突然冒了一炮,“該高的不給高呀?”

張連長預感到這個座談會自己要沾包,早就如坐針氈,語氣很衝地對準李阿三指問:“你說什麼事該高沒高吧?”

小會議室裏的氣氛驟然變得格外緊張起來,帶有各種神色的眼睛都睜大了,有的盯著張連長端詳他發怒的底氣多大,有的盯著李阿三,要看看這名平時蔫聲蔫語的上海知青能不能響當當地遞上當票。

張連長是官嘛,一連之長,何況眼下又有王肅撐腰,火願意怎麼發就怎麼發,能發多大就可以隨便發多大,說實在的,知青們都為李阿三捏了一把汗。

“什麼事?當然有!”李阿三霍地站了起來。他,中不溜丟的個兒,從去年調到曬糧場當扛麻袋的裝卸工後,現在鍛煉得粗粗壯壯,粗而濃的劍眉一挑,眼睛中向張連長投射著冷漠的光芒。

好,有種!這一舉動給一些捏著汗的知青長了威風。

李阿三不容別人插話,激動地說:“奚大龍為保護國家財產--羊群,獻出了寶貴的生命,譜寫了一曲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英雄讚歌,為什麼不能樹為英雄,號召全場知青和幹部、群眾向他學習?”

王肅推一把要開口的張連長,右腿往左腿上一搭,翹起二郎腿,一掃剛才的虛偽,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何以見得是貧下中農進行‘再教育’的英雄讚歌?”

“有一天,奚大龍把一隻病羊背到宿舍門口,給它服藥,買牛奶喂,半夜還不睡。我起夜時,發現了,說寫篇廣播稿給場部廣播站,他笑笑說,千萬別寫,這點小事和人家老貧農丁向東比起來算個啥。為了不讓我寫他,他給我講了丁向東為搶救剛落地佯死的羊羔,如何和小羊羔嘴對嘴吸出粘痰;如何和一條大灰狼搏鬥,奪回被它咬著耳朵、甩著尾巴趕出老遠的一頭肥豬,如何帶病三天三宿不合眼守候兩頭難產的母豬……目的是勸我不要寫他,寫寫老貧農丁向東!”

牛大大激動地站起來接過李阿三的話:“有一次,我看了奚大龍給他哥哥寫的一封信,幾處提到老貧農兢兢業業為了革命事業如何鼓舞了自己,自己應如何向貧下中農學習……”他說到這裏,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稍停停,努力平靜一下自己,振奮地說:“奚大龍虛心向貧下中農學習,為了保護羊群,被狼咬斷了咽喉,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犧牲的時候,還用身子緊緊擋著羊圈門,難道還稱不上是一曲接受‘再教育’的英雄讚歌嗎……”

小會議室裏嘩然起來。嘁嘁喳喳像開了鍋,好多知青本來對場部默然對待奚大龍的英雄事跡就不平,這下子一挑頭,引開了無數話匣子。

“就是嘛!”

“我說!”

“奚大龍樹為英雄,號召全國知青學習都夠格!”

……

“靜靜,靜一靜!”馬廣地呼地站起來,亮開大嗓門,手比劃著壓倒了亂糟糟的議論聲,衝著王肅撒冤氣似的說,“我敢說,奚大龍是天下的大好人,我找個對象沒有戶口和口糧,上個月,奚大龍給了我20斤食堂糧票,說是吃不了剩的,後來我才知道,他是餓著肚子省給我的!”他說著,有點眼淚汪汪了。

王爾根站了起來,聲音低而沉重:“奚大龍當羊倌這兩年,據我知道,從沒休息過一天,晴天出去放,陰天在圈內喂……”

程流流接著站了起來:“奚大龍買了一把推子,我們宿舍一百多個腦袋都是他業餘時間理的!”

郝玉傑、袁玲妹幾乎同時站了起來:

“奚大龍是我們連隊的雷鋒!”

“不,是我們農場的雷鋒!”

……

座談會的氣氛突然變得激烈而肅穆,有的在偷偷擦眼淚。

“好啦好啦--”張連長站起來說,“坐下,請大家坐下,跑題了。王肅主任不是強調了嘛,要緊切主題,無關的不談……”

其實,他對奚大龍的印象也非常好,肖副連長等一提議將奚大龍樹為典型時,他就同意了,大年初一早上就親自去場部送緊急請示報告。不料,場部一個電話頂了回來,有些具體事都說得很清楚。他左考慮右琢磨,斷定是王大愣沒少做醋。

“張連長說是跑題,說來也不算跑題,”王肅刹那間心頭茫茫然後,神經一小度混亂,絞盡心術以後,突然變得神態自然起來,“我們大家都知道,隻有革命的理論才能指導革命的行動,隻有英雄的思想,才會有英雄的行為,誰能說說奚大龍都有些什麼英雄思想,也就是什麼思想支配的?”

許多知青愣了:是啊,是什麼思想支配的呢?

王肅的聲音落了好一陣子,仍然是緘默與肅靜。

“我來說!”袁大炮聲音粗壯地打破了沉默,“青年推薦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時,不少人推薦奚大龍,我問他是怎麼學習毛主席著作的,他說,就是和大家一樣學,我又問他,定是響應場革委會‘抓革命、促生產’的號召,才這樣肯於當好羊倌的,他說,什麼號召不號召的,我的任務是放羊,就好好幹活唄……”

袁大炮學的話有鼻子有眼,活龍活現,熟悉奚大龍的知青們都聽出來了,這倒是老話,但在這種場合下,誰也不願意這麼給奚大龍說。

“這不就結了嘛!”王肅聽著聽著,似乎眼前一亮,袁大炮的一字一句,他都聽著順耳,“奚大龍是個好知青但算不上英雄,這使我想起了八連油坊有個老陳頭,非常能幹,你們大概都知道,笨榨油坊的活是很累的,裏邊像蒸籠,全是穿褲衩子幹活,身上從進到出不斷汗,他一個人頂三個人的位子幹活。有一回,我去檢查工作,他們連長向我推薦,說是應該樹為全場老黃牛式的勞模,號召大家學習,我順便去看看和他聊了幾句,問他為什麼這麼幹?你們猜這老陳頭說什麼?”王肅要說到精彩處時,故意甩出個問號停停,引起大家的注意,以便集中大家的思路,明顯地挑高了嗓門:“他說,咱們是工人,還能說為什麼?掙著國家工資還能不好好幹活,小鬼子開拓團在這裏辦油坊時,咱也這麼幹,不知道耍滑偷懶!”他停停,把聲調放緩慢說:“這就叫隻顧埋頭拉車,不知抬頭看路--”

王肅把問題上升到這樣的高度,使一些躍躍欲試的知青為了難。他們心裏不服,但又說不出什麼,一顆顆激蕩的心變得壓抑而沉悶。當然,也有的點頭稱是,認為到底是場部領導覺悟高,感到心悅誠服。

穆民和慰問團的其他兩名同誌幾次想說什麼都沒說出來。

沉默。久久的沉默。

知青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久,終於打破了沉默,開始前前後後,或探著身子尋找知己,或腦袋湊到一起嘀咕起來。

王肅非常得意,暗暗欣賞自己有扭轉局麵的政治辯解能力,有一種打了勝仗的歡悅感。他是從王大愣在這裏遭受一次次被衝擊的故事裏,才感到這個全場偏遠的連隊“廟小妖風盛”的。一旦妖風興浪,將損壞小興安農場“隔著窗戶紙吹喇叭--名聲在外”的形象。特別是這些慰問團最後還要同農場總局和省裏交換意見,將直接通天!小興安農場作為和貧下中農過革命化春節的策源地,應該處處都有閃光的東西。他故意推遲,甚至不想在這兒安排座談會,是心有所慮的。眼下,在那些棘手的問題麵前權威大振,怎不沾沾自喜呢!

沉默。又是一陣沉默。

“這,這個,下麵誰接著說?”張連長突突跳的心也算得到了安定,打破了沉默。

穆民半天沒有說話,這座談會雖然是場方主持,但作為聽取情況搜集成果的慰問團負責人,是有權力、有資格按照來時組織的要求,循循善誘,得到想要得到的東西的。說實在的,他的一些認識也是模糊的,加上奚大龍的哥哥是自己多年的老朋友老上級,而自己對奚大龍的英勇犧牲,又無力與場方抗爭樹立他為英雄,感到心情沉悶,一直不知說什麼好。

“知青們有些什麼意見要求和想法可以談談。”他終於開口破了要求“發言主題要集中”的常規。因為走了幾個連隊,幾乎都是從王肅講的所謂“高度”出發,類似田野打頭一炮的發言,顯然是經過一番布置、有模式要求、進行了準備的。

“我說幾句!”鄭風華激動得打招呼。說實在的,他並沒有在糾纏這些具體問題的爭論上而苦苦思考,而是經過王肅一番“基調太低”的大貶後,思路正在沿著那番發言延伸。自從讀了李晉的信以後,特別是鍾指導員對這場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的感慨,使他心潮澎湃,也許鍾指導員是“吃一塹,長一智”若明若暗的違心話,也許是理性上的升華,新的認識和飛躍。不過,他左思右想,還是堅持著自己已形成的見解,能在這樣一個難得的場合說說,盡管受到了排擠,也算一種幸事。

在座的人都把目光倏地投到了他的身上。因為按常人生活邏輯中的常規來說,一個小小的知青,在發言遭到堂堂場革委會主任王肅的反駁後,一般不會再說什麼了。鄭風華的表麵也是這樣,然而,誰也預想不到,他卻要再說。而且語氣柔中有剛,顯然是不服氣,是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