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人們這樣迎,那樣盼,城市裏的“合家歡樂”也罷,北大荒農場的“革命化春節”也罷,沒有因人們留戀或珍惜而放慢腳步,多留駐一會兒,仍作為時間長河的瞬間一閃即逝了。假日也很快過去了。
假日裏,各地派來的慰問知識青年代表團,經過劃分小組,在走馬觀花的普遍走訪中,就國營農場貧下中農對知識青年進行“再教育”中出現的一些現象,引起了深深的思索。他們征得場革委會的同意,要通過較廣泛地召開“再教育成果彙報會”,來分析研究波瀾壯闊的政治運動的一些動態與趨向,以便向各自城裏的領導彙報,配合國營農場做好這項工作。
三連的連部小會議室裏,擠擠挨挨坐滿了知青。這是上海慰問團團長穆民執意而一再堅持,才安排上的。本來,他提議第一個座談會就在這裏開,但沒有得到應允,被王肅以種種理由推脫了。
穆民是帶著紛紛思緒,把第一目標集中到這裏的:聞知奚大龍除夕之夜因在羊舍值班與狼群搏鬥獻出了寶貴的生命,一種壯烈、自豪和悲痛交織的複雜感情,使他從場部迅速趕到三連,摸清大概情況以後,他激動地向王肅提議:號召全場知識青年向奚大龍學習。時值王肅剛剛研究完張連長呈送的報告,回複的結論當然和給三連的是基本一致的:奚大龍因有濃厚的小資產階級情調並常和落後分子廝混,在知青中造成不好影響不宜樹為英雄廣為宣揚……於是,穆民想借座談會的機會有意拋出話題,聽聽知青們的反映,否則,心上總覺得有片飄不散的陰雲。
王肅聽說慰問團還要召開座談會,本來就不讚同,但又不能反對也不能回絕,便帶著紛紛思緒,把第一個目標首先集中到了這裏:聽說慰問團剛一到那裏,就有知青發出了下一年不再過革命化春節的呼喊,而這個上海來的穆民還遙相呼應,弄不好他會把已經在這裏沉澱的一些東西攪和起來,重新引起風波。好在有名的刺頭李晉、丁悅純已返城回家……他決定親自來引導駕馭這個小小的座談會。
王肅、穆民和張連長、肖副連長,加上北京、烏金市的兩名慰問團成員,坐成一排,形成了不是主席台的主席台。
張連長按照王肅的要求,要下邊多找一些思想積極、要求進步、靠近組織的知青來,同時也傳達了穆民的想法,有興趣的知青可以自由來參加。
被點名的梁玉英、袁大炮、田野等一些班排長最早來到了會場,除奚春娣外,鄭風華等是穆民聽到烏金市慰問團那位同誌介紹,帶著極大的興趣點名讓他出席的;而黃曉敏、李阿三等是自願來的。
被點名的、自願的紛至而來,濟濟一堂,有些沒有座位的站著,有些連站著也沒地方的,瞧瞧便又回去了。
你就瞧吧,擠在這裏的人都格外有精神頭,這種精神頭,在知青剛進場時的各種活動中是常見的,而今卻稀罕了。張連長感慨最深。他撒眸著,琢磨著,不覺為之一震:真不知他們為什麼對一個小小的座談會這樣感興趣!哦,他明白了--這“再教育”問題,自打知青進場王大愣主持的“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紮根誓師大會”開始,一直是個熱門話題。
王肅呢,按照多年在這偌大農場(其實是個完整的小社會)當土皇帝的慣例,主持這樣一個小小的座談會,況且又是在連隊,那是屈大駕了,而眼下卻這樣精神抖擻,說是有點緊張也不過分。因為很難說在這樣一個土不土洋不洋的座談會上,就不會讓這些小生荒子(他這樣認為知青)給出點洋相,失了大雅。
他撒眸撒眸左,撒眸撒眸右,又看看前麵,發現一雙雙各具色彩的眼睛都在往這兒瞧:有熠熠溜轉的,有神秘莫測的,有霍霍閃動的,有神情抑鬱的,有直勾勾木然的……憑著滿腹心術和多年擺弄人的洞察力,他似乎能辨出他們心裏正孕育著什麼……怕他們?這不簡直是笑談嗎?!喊,那不白吃五十多年鹹鹽、白擺弄了二十多年的人腦袋嗎!當年,這監獄裏什麼難剃的腦袋沒有?國民黨的將官、窮凶極惡的殺人犯、磨刀霍霍的現行反革命分子……不是都剃老實了嗎?!想到這裏,他胸脯一挺,坦然了。
“大家靜一靜,現在開會了!”張連長唯恐在上級麵前說出不妥的話,考慮再三,來了個簡簡單單的開場白,“座談會的內容,就是會標上掛的那個……”他轉身仰臉指指頭頂上的會額接著說:“下麵,先請王肅主任做指示!請大家鼓掌!”話音未落,他自己先帶頭鼓起來。
座談會上響起了不緊不慢、不激烈也不冷落的一陣掌聲。
“喂--”王肅頗有世故地欠欠身子,斜斜臉瞧瞧張連長,“哪有什麼指示,隨便說幾句,座談彙報會嘛,主要是聽大家的。不過,我要鄭重其事地強調一點:這是一次政治性很強、很嚴肅的座談會。所以嘛--”他拖了下嗓音:“要緊切會議主題,無關的不談--話題要緊緊抓住你們接受再教育的成果談……”
他雖然語氣很重,說話談吐時,臉上卻閃著微笑。他給所管轄的人講話或做報告,從來都是那樣嚴肅,給下屬以凜然的感覺,深沉中散發著征服一切的神氣,很少有這樣的從容、迂緩。
“老穆同誌--”王肅刹住話題,斜臉麵向左側的穆民,“你有什麼要求,說說吧!”因為他既是上海慰問團的團長,又是各地慰問團臨時組合的組長。
穆民笑笑:“該說的你剛才都講了,沒什麼更多說了……”他把臉轉向知青:“大家有什麼意見和要求,最後也可以提,需要市裏做的工作,我們都帶回去……”
“我發言!”田野沒等穆民的話音落下,便搶先打招呼。這是張連長根據王肅事先的電話安排,蓄意布置的,並畫龍點睛似的列了綱目,讓第一個發言的人先定下調子,攏住氣氛,使座談會健康地進行。張連長考慮來考慮去,隻有讓田野打頭一炮,在可心的兩個人中,她比袁大炮的文化水平、表達能力都強。
張連長伸胳膊指指田野:“好,你說吧!”接著給王肅、穆民介紹說:“她是女排排長田野--北京知識青年。”
“我覺得--”田野瞧著主席台,用響亮而純粹的北京口音講起來:“我們三年多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成果主要有這麼三條:第一,屯墾戍邊,築成了反修防修的邊疆鋼鐵長城,是萬裏邊疆萬裏營壘,我們革命的知識青年都是‘兵’,修正主義膽敢來侵犯的話,我們就決不留情!第二,在階級鬥爭的風口浪頭上造就了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可靠接班人。比如場革委會從我們連隊提拔起來的副主任張曉紅就是最有力的例證,這是以王大愣、丁向東為首的貧下中農對我們知青進行‘再教育’結出的豐碩成果,把農場的‘鬥批改’逐步引向了深入;第三,貧下中農眼最明,心最亮,教育我們鬥得階級敵人麻了爪,批得資產階級流毒無處躲藏,改掉了農場一切不合理的規章製度,使這裏的天,成了毛澤東思想占領的天,地,成了毛澤東思想占領的地……”
“好哇!”王肅首先脫口稱讚道,“太好啦,既有高度,又有深度!”
鄭風華亮著嗓門打招呼:“張連長,我來發言!”
“說吧。”張連長又轉身向穆民等介紹,“他叫鄭風華,是我們本省烏金市的知青!”
穆民向鄭風華點點頭。
王肅臉上的新的色調立刻變幻了出來:責怪、擔心。
責怪--張連長不該讓他先發言,因為他已事先告訴張連長起碼要布置七八個人有準備地發言,基本形成調子以後,再閑散發言。何況,他知道這個叫鄭風華的在關於“再教育”問題上,曾和被調回的鍾曉亮的論點穿一條褲子,又聽說他搞的對象白玉蘭遭王大愣的兒子的強奸,難免他散布不正確的觀點!
擔心--他要是瞎說一頓,準能使剛開的好頭轉了方向,使座談會“論調”陷進泥坑。
“這次史無前例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主要任務是為了造就千百萬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單就接受再教育這一麵來說,我認為,主要的成果已體現在兩條戰線上:
第一是精神戰線上的成果,體現在我國貧下中農艱苦奮鬥、吃苦耐勞的優良傳統已在廣大知識青年身上發揚光大。可以想一想,剛來時是什麼樣,有的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擔擔,在城裏天天吃饅頭,不少知青不知小麥是咋種出來的。這陣兒,在貧下中農的教育和指導下,從春播到秋收,都明白了,都會幹了,不畏酷寒,不畏風暴,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汗珠掉地上摔八瓣,都能挺得住,在我們這個按勞分配、多勞多得的社會主義國度裏,是十分難能可貴的。應該感謝貧下中農培養哺育了我們,幾乎個個都成了棒勞力,這種具有適應本地區特點的堅強本領,被老職工們稱為北大荒精神。除此外,貧下中農愛場如家、艱苦樸素、勤儉節約的優良品質也教育感染了知識青年……
第二是物質戰線上的成果。就拿我們三連說,以知青為主要勞動力的三千多坰土地,已經連獲三年大豐收,每年都有占播種麵積一半以上的大豆和小麥畝產分別超過二百六十斤、四百斤,上了《綱要》規定的指標。按每年生產四十萬斤糧食的話,三年共生產一百二十多萬斤糧食,有力地支援了社會主義建設。這隻是其中一個方麵,畜牧、工副業生產戰線的成果也有些可觀的數字,更詳細的我說不出……”
鄭風華講著講著,激動得手在發抖,感慨得心在發顫,心裏積聚著千言萬語,滔滔不絕地往外奔瀉著。“我知道!”肖副連長聽得精神煥發,神采奕奕,如流水般背出了三年來畜牧、工副業戰線的生產數字後,讚歎地說:“鄭風華講的都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