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大帽子”底下開小差(2 / 3)

大紅客車的輪子在積沉的雪路上,像不著地飛滑一樣,鑽在朦朧的夜色裏,駛進了安閑而靜悄悄的三連。

李晉、丁悅純和馬力像闖關東的一樣,大包小裹地突然闖進了宿舍。小不點兒眼尖,先喊了一聲:“李晉回來嘍--”宿舍裏登時活躍起來。

有人“噢噢”著哄喊,其實是表示親熱的歡迎,有人問乘哪趟車,還有人感歎帶這麼多東西……宿舍裏幾乎所有的人都圍了上來,足有幾十人。在大夥眼裏,仿佛他們並不是張連長曾帶領袁大炮等去追趕的“逃犯”,而像是他們派進城的小使者!

他們仨即刻打開包,把不少家長委托捎來的東西一股腦兒分發了出去。

“馬力!”牛大大沒接到東西,知道馬力家離他家很遠沒去。心裏有一種酸啦啦的不滿足感,扯著嗓子問,“咱大上海怎麼樣哇?這三年有什麼變化沒有?”

“時間照樣流逝,街道依然太平。”馬力想起郭沫若的一句詩,說完後感慨地說,“這玩意真怪,這幾年,屬於咱們這知青號的,還有貼點兒知青邊的,一列車一列車地從大上海往外拉,大上海仍不見人少。大街上、商店、各站點上,等車的、等船的,尤其是那南京路和外灘,還有過九曲橋的,黑壓壓到處是人,人山人海,臭糜子(南方人對北大荒人的笑稱)講話啦,那人呀,是賊啦啦地多!早晨上班和晚上下班時間,那一個個公共汽車站點上,你就聽吧,擁成堆,擠成團,吵吵嚷嚷:‘別擠啦’、‘排隊啦’……”

小不點兒湊到馬力跟前,閃著一雙探索的大眼睛,豎耳聽得很認真。紅衛兵大串聯的時候,因為他太小,爸爸媽媽把他鎖在屋子裏,哪兒也沒撈著去,聽一些夥伴講走南闖北,饞得直嘎巴嘴。特別是大上海,在他的想象裏,是那樣神秘。看過電影《霓虹燈下的哨兵》,又看過紀錄片《南京路上好八連》,什麼黃浦江、外灘、大世界、國際飯店……那麼神奇,那麼壯觀!

“喂,馬力--”小不點兒半仰臉瞧著馬力問,“是不是一回大上海就不想回來了?”

“哎--,我的小不點兒呀,”馬力順手塞給小不點兒幾塊上海軟糖,“你叫我怎麼說呢,想回來又不想回來。說想回來呢,就覺得在上海悶得慌,一出門,彙進人山人海裏,喘氣都總是爭著搶著,怕被別人吸沒了。瞧一眼天空,霧瘴瘴的從心裏覺得不舒服。咱這北大荒多帶勁兒,天高雲淡,地闊水香,不管到哪兒,空氣都那麼新鮮,你敞開胸隨便吸,甜滋滋的!說不想回來呢,就覺得這裏……”

小不點兒剝掉糖紙,放進嘴裏一塊,截斷馬力的話:“我這一輩子是沒門了,要是能去趟大上海,也就心滿意足了,死了也值個兒!”

“那好說,讓你值值個兒。”牛大大在一旁說,“小不點兒呀,我家有地方住,要是明年讓回家過春節,我帶你去!”

馬力拍拍小不點兒的肩膀頭,也打保票:“小不點兒呀,你要真想去,我們幾個包了!”

“那太漂亮了!”小不點兒眨眨眼睛問馬力,“你家住幾層樓?十層,還是二十層?”

“小不點兒呀,你這小傻帽!”馬力接連拍了他好幾下說,“大上海壯闊是壯闊,好是好,但是,我覺得大上海像畫不是畫,像詩不是詩,不像你想象的,也不像你在電影裏和畫報裏看到的,都那個樣,一碼色樓上樓下電燈電話……”

牛大大把話題接過來:“全上海一千來萬人口,十層以上的大樓也不過四五百幢,在那裏工作和居住的,不過有個十萬二十萬的。”

馬力一眨眼,用手比劃著說:“我家住的是裏弄,就是沿街麵築,隱藏在高樓下麵的城市裏的村莊!”

“你說什麼?”小不點兒不理解,“城市裏的村莊?”

旁邊幾個省城、烏金市的知青也都對祖國的大上海很感興趣,便圍攏了過來。

“是的,是城市裏的村莊。”馬力煞有介事地解釋起來,“這類村莊有幾幢、十幾幢、幾十幢,也有的多到幾百幢組成在一起,每一幢有幾個門,一門兩層,每層差不多都是三室,還有曬台和天窗……”他見小不點兒等聽得都滿有興趣,更往細處介紹起來:“我們的裏弄裏都是幾家合用樓下一個灶間。這些‘村莊’的房屋裏,十有八九設備不全。樓梯都很陡峭,那房外呢,空間很小很小,有的兩個人通過都要側側身。”

牛大大補充說:“我們家的那弄道呀,狹窄、悶熱、雜亂、擁擠得很!”

“不要以為大上海美得像一朵很漂亮的花似的!”馬力一感慨,話就多了,“學建築的竺阿妹講話了,大上海回到人民的懷抱才不過二十年左右,封建君主和外來侵略者沒有很好地規劃這座城市的建設,城市建設方麵欠賬很多……”

“是的,”牛大大說,“小不點兒呀,我家的裏弄住舍,搭得像貨架子似的三層鋪,弟弟、妹妹和我一人一層,我們家的居住麵積人均還不到兩平方米,上海幾十萬人大都是這種居住條件。”

“啊?”小不點兒睜大了眼睛,“那,那不是貧民窟嗎?!”

“你小子可不要胡嘞嘞喲,”牛大大板起麵孔說:“社會主義國家哪來的貧民窟?!困難是暫時的,前途是光明的。”

小不點兒眨眨眼,緩緩地搖搖頭瞧著牛大大:“哦……是這……樣……”

“對,就是這樣,”馬力深吸口氣說,“到上海一看哪,就覺得人滿為患,我尋思這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除了接受再教育外,是不是也讓城裏人走路寬綽寬綽,喘氣鬆快鬆快,不料,走這麼多知青,上海也看不出人少……”

“你小子他媽的嘴沒個插栓,就在那胡嘞吧--”李晉側過臉來搶白說:“這是反修防修培養千百萬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重要措施,別剛回來就惹事,捉你小子個現行反革命!”他見馬力尷尬地直眨巴眼,說:“幹嘛一張嘴就想往政治上貼邊,你要是不胡嘞嘞嘴就癢癢,伸出嘴來到警戒碑前那棵老榆樹上蹭蹭去,也不長記性,怎麼他媽的進二連學習班的?吃一百個豆、屙一百次稀也不嫌腥!”

“嘿嘿嘿……”馬力點頭哈腰地說,“是是,我雖然覺得自己活絡,也常冒傻氣。”

馬廣地幫腔:“李晉大哥說得對,嘴上撂個把門的!”

“貧下中農講話了,你裝什麼大灘雞屎:”馬力不服這個“二流屁”式的冒牌知青,“五十步笑百步,一屁股沒坐住,又冒出你來!”

“得了得了!”李晉講和說,“別不知愁得慌,在那兒亂嗆湯了!”接著對馬力說:“把我讓你弄的那個檢討拿出來,趁著熱乎勁兒,讓大夥檢驗檢驗!”

“是!”馬力幹脆地說。接著就去翻兜。

“喂--”李晉從提兜裏捧出一捧糖,漫炕撒著,“大夥靜一靜,用糖堵堵嘴,我向眾哥們兒說幾句--”

李晉自來農場後,人緣不臭也不香,在上層,常被哄著捧著,實質上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說他是群眾嘛,又常出頭;是幹部嘛,又什麼銜也不掛,號召個事兒倒也真有人聽。有人說他是民間的“高級群眾”。

宿舍裏頓時靜了下來。

“喂喂喂,求求諸位啦--”李晉分完糖,站在大宿舍中間,扯著嗓子喊,“我們認識到了逃跑的不對,馬力代表我們起草了一份檢討,先讓馬力念一遍,各位老兄老弟給把把關,不深刻的話,給提提,我們好商量修改,好讓它一溜胡同過關。如果這樣行的話--”他把雙手舉到頭頂拍著巴掌說:“到時候我們做檢討,大夥就幫著呱嘰呱嘰!”

“行!”

“保證使勁呱嘰呱嘰!”

……

高喊的人幾乎都是捧場的。有些人從心裏不想幫這忙,如袁大炮等,這陣兒也不敢亂放炮自討沒趣,因為他們知道李晉的人緣和煽動能力。

“先謝謝啦!”李晉一拱手轉個一百八十度說,“好,就讓馬力念念演習一下。”

“聽著啊--”馬力讓李晉、丁悅純和自己站成一個小橫排,展開紙箋,像在學校念書時讀課文一樣,盡量運用普通話,按著語句的氣氛,感情有濃有淡、聲音有輕有重地讀了起來:

“尊敬的各位領導、廣大貧下中農、革命的知識青年們:

首先,讓我們懷著極其沉痛的心情,進行最最最深刻的反省(三個人低頭,像在追悼會上默哀一樣)!

在這春節到來、感情是和誰融合在一起的關鍵時刻,我們嚴重喪失無產階級立場,在和貧下中農過革命化春節的戰場上逃跑回家,雖然離父母親近了,但是,離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卻遠了……

這是什麼問題?這是嚴肅的政治立場問題;這是什麼感情?這是濃厚的小資產階級感情;這造成了什麼影響?這造成了惡劣的影響……

迅雷猛醒歸正道,回馬翹頭覓真理。我們要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第一……第二……第三,我們要堅決補上這一課!

馬力讀到這裏,牛大大扯起嗓子拖著長長的尾音喊了一聲“好--”,邊嚷邊拍巴掌,“大家呱嘰呱嘰,太深刻了,有高度認識,又要補上!”

“李晉--”馬廣地隔著好幾個人打招呼,“好補。過革命化春節那天晚上,吃完餃子,張連長和貧下中農領著我們去刨糞,不知怎麼搞的,一名女生一哭,差不多半個連的知青都哭了起來。反正我知道,糞是沒刨多少,你們要是去補,我陪著,扛著鎬在那兒補比劃比劃也行,補哭也行……”

“你這是什麼意思?!”袁大炮瞪起眼珠子質問馬廣地。

“沒什麼意思呀!”馬廣地也瞪大眼珠子,故作驚訝的神態,“你這個人真有意思,咱實事求是講,那天晚上把大夥凍得夠嗆,刨糞時也就是比劃了比劃,拖拉機拉著大拖板車,突突突空著去,又突突突空著走的,白突突了些柴油,再說本來就是有不少知青大哭了一場嘛!”

“你思想有問題!今年過的革命化春節,損失最小最小--突突點兒柴油、掉幾滴眼淚算什麼!”袁大炮振振有詞兒,“成績最大最大,這要算政治賬。方才馬力不是說了嘛,他們仨離毛主席革命路線遠了,我們過這革命化春節,最大的成績就是離毛主席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革命路線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