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大帽子”底下開小差(1 / 3)

馬力在上海接到李晉的信,說是通過梁玉英已從張連長那裏探出了底兒:這次逃跑回家過春節,隻要盡快返回農場,不會開批判會或送進二連學習班去觸及靈魂。但必須寫個檢討,從思想深處認識到逃跑的實質、危害以及保證再不發生類似事情。這是張連長請示又請示場革委會領導,最後敲定的處理意見。梁玉英在信中表示,這是千真萬確的,沒有半點水分和摻假,並勸他們快快返回北大荒。

真正大大出乎他們仨的意料!

逃跑時匆匆忙忙、急急切切而將一切後果都置之腦後,過完春節了,該考慮怎麼返回了,又不免都有些後怕起來。李晉是策劃逃跑的小頭頭,馬力和丁悅純都在看他,因此,他想得就要多一點。他失眠了,他吃不下飯了。倘若批判鬥爭還算可以,咬咬牙,厚起臉皮挺過去--特別是當今,戴高帽挨批鬥也不算個啥。可要是再進學習班,那可是從內心打怵,並使人一想便頭皮發奓……難道真的要走當“盲流”和開小坑口度日的路子嗎?嗨--說起來簡單,做起來談何容易呀!礦區的人誰人不曉,誰人不清楚,一些關裏來的“盲流”私開小坑口,因安全設施不行,作業規程不行,隻知猛挖胡掘,事故連連不斷,冒頂或塌方砸癱砸瘸者屢見不鮮,何況礦上為了保護國家資源,今天搜抓罰沒,明天派人崩炸……還有,來信露出焦慮的竺阿妹怎麼辦?丁悅純的薑婷婷怎麼辦?

丁悅純和馬力何嚐不是思慮重重呢!

於是,他給梁玉英寫信探底兒。

梁玉英透露的信息通過李晉傳遞開去,他們天各一方,懷揣的兔子都一下子蹦跑了。

檢討?檢討?在這觸撞了階級鬥爭這張電網的年代,檢討是最大的幸福!

馬力讀著李晉的信琢磨:讓我起草檢討書,這好辦,那我就按我的主意辦,我可不能和李晉“觸電”的處事哲學一樣。比如同樣在二連蹲學習班吧,你李晉一個勁兒地貧嘴、頂撞不服氣。自古道,胳膊擰不過大腿,那還不白白挨李峻那夥人的胖揍!我才不呢,話撿好聽的說,活撿眼皮底下的幹,至於檢討和認識自己的問題,雖然心裏不服也猛給自己上綱上線。所以,盡管蹲學習班比你李晉蹲的時間長,可不像你們幾個被打得皮破肉傷鮮血淌,咱馬力被宣布解除學習班時,沒被擦破一丁點兒肉皮,可以說叫做“完璧歸趙”,嘿,腦筋要是不活絡點兒,還配得上是上海人!

他拿定主意,代起草的共同檢討書,仍然像以往的慣例一樣,盡管心裏不服,還是要猛上綱上線--大帽子底下開小差。無論如何也不能像李晉那樣,盡管滑稽幽默,但也算對著幹,在這風風雨雨的歲月裏,未免有些嗲得很嘍!

逃心似箭,歸心似箭。對,給李晉發上電報,約定在縣城辦事處會合的時間,便轉入中心工作--思考和起草三人的集體檢討書。

不久,他按照和李晉、丁悅純約定的時間,踏上了由上海直達黑龍江的特快列車。在哈爾濱下來後又很快換乘了去北大荒農場的列車,來到小興安農場的駐縣辦事處。

他被疲勞、困倦包圍著,寄存好東西後,在一個大房間隻鋪有炕席的光板大板鋪上迷迷瞪瞪地躺著,漸漸墮入似睡非睡的蒙朧狀態裏。猛然醒來坐起來一看表,恰好是李晉和丁悅純所乘火車的進站時間,他倏地下地,噔噔噔地朝火車站跑去。

時近中午,站前飯店門口樹上的銀白色雪掛,在漸漸變成水滴,悄悄滴落著。路麵上的雪在悄悄融化。透明的紫色霧氣在太陽噴射的暖氣中飄散著,路溝裏、房頂上和犄角旮旯處的積雪都成了暗藍色,暗藍色裏又閃著淡黑色。

馬力邊跑邊朝前撤眸,發現檢票口還排著長長的人龍,知道火車還沒有進站,便放慢了腳步。春節前後是各站客流量的高峰,列車常有晚點的時候。

他走在馬路上格外惹眼:身材瘦削,略有點駝背,穿戴不落俗,鴨舌帽、瘦腿褲,兩手往夾克衫衣兜裏一斜插,就像上海馬路、街道上的青年一樣,且典型得很。其實,不少上海知青早就因地製宜,一改在城市時的穿戴打扮了,試想啊,鴨舌帽是因為南方炎熱,陽光強烈,走路或在室外做事時能遮陽。北方不同了,喜歡戴帽的早換成了前進式,或者幹脆光頭。至於精巧的瘦腿褲子,在一些上海知青眼裏不管怎麼體現一種美,卻已經不適應這裏了。幹什麼農活不需要頻頻直腰又哈腰呢,緊箍箍地實在別扭,一出汗就更不是滋味。夏天常常熱得箍在身上起小紅疙瘩,因此,有不少也都穿上了寬鬆的北大荒人喜歡穿的衣服。而馬力卻不入俗,因為對下鄉他總想不通。當初,還是讓居民委員會給起了戶口,報了名硬塞進上海來北大荒知青隊列的。意思是,越不願意下鄉,越要讓你到艱苦的地方去!他不服氣,宣稱在穿衣戴帽、吃喝睡覺上至死也要保留著“大上海”的氣味,以示人來心不來。然而,有些卻堅持不了,比如在上海時吃飯總是小碟子小碗,而這裏一到夏鋤或麥收、秋收大會戰,誰不是往地上盤腿一坐,一大碗菜往膝蓋上一放,左手大把攥著五六個饅頭,右手的筷子不斷地一大口一大口往嘴裏送。“狼吞虎咽”這個詞用在這裏簡直是再恰當不過了。可馬力呢,肚子餓得咕咕叫,愣是買一個饅頭、一點點菜,為了不失他在大上海時的雅觀。可是,肚子餓得咕咕咕直叫,實在受不了,他隻好偷著再吃。剛來場不久時,用毛主席像章和“二勞改”換老母雞吃,就是要偷著填補撐大的肚皮,事情敗露挨批鬥,讓王大愣知道內情後,曾公開臭罵過一頓,說他是:“出洋相,裝肚皮小的臭跳虱子!”……

他這次一撲進大上海的懷抱,就感到格外親切。但很快他又發現,自己已與家鄉有了距離。單說吃飯,媽媽做的一小碟一小碟的菜,就使他不習慣,被他像大掃蕩一樣,幾口便都劃拉進自己嘴裏了。媽媽瞧著他這麼能吃,又驚又喜。而他覺得家鄉的飯菜已難合他的口味。還是北大荒的飯菜吃著實惠且又痛快可口!吃已隨俗,然而那穿戴幾年來他卻一直保持著本色。

“嗚--”他剛剛走到檢票口,那客車一聲長鳴,像有一肚子怨氣似的,大口大口地呼哧呼哧噴著氣進了站台。

一簇簇,一團團,白色的氣霧在站內繚繞著,飄散著。

這裏的旅客下車很有特色,車一停,就有些旅客急不可耐地匆匆蹦跳下來,急旋風似的直往檢票口撲。這些人多數都是去邊遠農場或公社、林場的,急著出去換乘公共汽車,慢了,趕不上車,當日就無法到達目的地。

馬力雙手把著檢票口的鐵欄,蹺起腳,尋視著人流中攢動著的一個個腦袋。突然,一個特殊標誌映入他的眼簾--嘴巴上那一彎濃濃的小黑胡,這正是李晉。他帶著兩個大提包,肩扛一個,手拎一個。丁悅純跟在他身後,帶了三個大提包,有兩個用繩子係著,一前一後搭肩背著;另一個用右手拎著。

馬力本想搶上一步把他們手拎的大提包接過來,可是一看見李晉的小黑胡,就想起發生在他身上的好多故事,即刻有了興奮點和幽默感,往後一閃身,躲進了候車室的牆旮旯,盯著李晉和丁悅純被人流衝出來後,悄悄地溜到他身後,冷丁伸出手把提包搶了過來。

“不--好--”李晉猛一回頭,發現是馬力,收緊的心立刻鬆弛下來,“哎呀,你這個家夥,我以為遇上公開強搶的了呢,淨他媽弄景!”

“哈哈哈……”馬力大笑起來。

丁悅純也回過頭來轉驚為喜:“把我也嚇了一跳!”

“喂--”李晉問馬力,“有回場的大客沒有?”

“有!”馬力回答,“我在辦事處聽說,大客車壞了好長時間了,今天才通,就等著接這趟火車開拔!”

丁悅純高興地說:“咱們這逃犯還挺有福氣!”

“喂,馬力--”李晉著急忙慌地邊走邊側臉問,“我信上說的讓你好好考慮檢討的事,有譜了沒有?”

“李老兄呀--你就放心吧!”馬力一拍胸脯,“不光有譜,還有詞呢,譜和詞俱全,是一首好歌呀!”

李晉嘿嘿一笑:“你別他媽吹了,我告訴你,要是檢討不好過不了關,咱哥仨可就杆細啦!我問你--什麼譜?什麼詞?”他放慢了腳步。

“咱這譜是時代最強音--就是‘綱’和‘線’,就是從開篇一個點兒地猛上綱上線,什麼邪虎說什麼,那張連長聽著什麼解渴說什麼……”馬力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這是我在學習班裏總結出的經驗,管咱心裏服不服,來個--大帽子底下開小差!”他跨上一步瞧瞧李晉,加上感情色彩,來感染李晉,讓他接受自己的主意:“咱們上海人可不像你們老東北炮,傻大黑粗,直不楞登。我們講究活絡,這是有優越性的。比如說吧,我在學習班就不像你白挨了那麼多胖揍!”

“他媽的,你要是活絡多了,連長說你狡猾呀!”丁悅純有點擔心,“再說,這年頭,什麼都得想得周到點兒,咱們自己給自己上綱上線上得厲害了,他們再就高把咱自己戴的帽子扣住,他娘的,那可就是木匠做枷板自作自受了!”

“可……也是……”李晉放慢了腳步,猶豫了一下說,“輕描淡寫肯定過不了關。我從梁玉英的信裏琢磨,要是沒有慰問團到場來,王肅和王大愣他們說不定怎麼琢磨咱們呢!我看呀,不上綱上線也不行,關鍵是咱做檢討時,連隊的知青哥們兒都能捧捧場,喊‘深刻’,直叫‘好’,來個聲高蓋主,馬力不是說大帽子底下開小差嗎,那才能溜過去!”

“好!”馬力對自己的意見被采納很高興,“同誌,咱發動發動!”問丁悅純:“老弟,怎麼樣?”

丁悅純一直皺著眉頭,也沒想出好招來,一展愁眉:“好,也隻有這麼辦!”

……

他們邊走邊嗆嗆著,走進辦事處時,大紅客車裏已坐滿了人,門正敞著繼續迎客,馬力先把他倆送上車,很快取來寄存的提包和背兜,登上車不一會兒,大客車就緩緩起動直奔小興安農場駛去。

這裏的人們常說,北大荒的秋天像酸猴子的臉,一會兒白,一會黑,說翻臉就翻臉。可能早晨日高天晴,說不定哪塊雲彩就潑下一陣雨來,把地裏幹活的人澆個透濕,你想回家,它把臉一摩挲,又放晴了。孰不知,這冬春之交的時刻,高闊寥寒的北大荒天空也染有這一特點,從早到午還朗朗的臉兒,一偏午就暗淡了下來,層層陰沉沉的白雲彩疊著影,馳逐著,還沒到落日的時候,小興安農場的連隊、山穀便淹沒在皚皚雪原和暮色交映之中了,若白若黑,若明若暗,形影交錯,成為北大荒原野上一幅神奇紛雜的圖畫,像是向人們隱秘著冬去春來的無限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