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蕩蕩的民兵大軍深夜抓特務雖然虛驚了一場,卻給革命化春節的“逃兵”李晉等解了圍。他們向張連長叫號,“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話要算數”,逼得張連長硬是點了頭,此事就算了結。他們逃跑時是一時激動回了家,想到要回來,甚至回來後別看個個裝模作樣嘴裏硬,真心話,沒有一個不害怕的,曾預想到不少可怕的後果,沒想到了結得這般輕鬆,簡直使他們要狂呼,要跳躍,這了結得來的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袁大炮呢,受點輕傷住進連隊小醫院,知青們冷言淡語一時成了小小的熱門話題,尤其是馬廣地,隻要有人一議論起來,就湊上去弄幾句嘎牙子話,逗得大夥哄然大笑。李晉不同意他這種做法,真不真、假不假地沒少搶白他,聲稱是“夜抓特務”時敢於衝鋒在前的“一個戰壕裏的戰友”!連隊讓排裏出人護理袁大炮時,一再鼓搗馬廣地去。馬廣地本不情願,一想,幹這差事總比幹別的活自在,也就同意了。沒想到護理這些天,開頭還湊合,後來兩個人脾氣越來越不投,袁大炮是張連長得意的排長,本來就有幾分架子,挨這一槍,連長來看,貧下中農來瞧,知青們也來來往往不斷,大凡來者,幾乎又都不空手,多多少少都帶點兒慰問品,什麼罐頭啦、雞蛋啦,收了一大堆,這便更增加了他的自豪感和英雄氣,拿著馬廣地這個護理當成了小支使,一不順心,還白楞個眼珠子。馬廣地的爸爸是大科長,在家裏浪浪蕩蕩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哪裏受得了這個,心裏話了,打飯倒水,我都沒這麼伺候過我爸我媽,夠他媽意思了,官不大僚不小,惹急眼我還不伺候這局兒呢!
謝天謝地,倆人總算沒有爆炸,算是表麵樂樂嗬嗬維持到要出院了。
李晉聽說袁大炮要出院,來了熱乎勁兒,見馬廣地接袁大炮去了,便和丁悅純、馬力辦了幾個小菜,在炕上擺布好,揚言要為完全傷愈歸來的英雄接風洗塵。
“喂,李晉--”李阿三納悶地湊過來,哈腰瞧瞧幾個小菜,間,“你這是什麼意思呀?忘了袁大炮帶人到車站去抓你啦!”然後壓低嗓門悄悄地說開了俏皮話:“是不是要打溜須呀?”
“去去去,你給我遠點扇著,滾雞巴蛋--”李晉毫不在乎別人說什麼,拍胸脯大聲說,“宰相肚裏能行船嘛,咱倒不是宰相,還不會學宰相,你小子真小肚雞腸,這幾年你還沒品出來?咱李某是那號人嘛……”說著,伸手把李阿三拉到炕沿邊坐下,拍拍他的肩膀開始了自白,“叫我看呢,不怪大夥對袁大炮有看法,他這個人是一小般,可這件事兒幹得絕對夠勁兒,他是當有真特務自告奮勇往前衝的,再說又是主動讓我和丁悅純、馬力從兩個側麵兜,他搶先迎麵上,中了槍彈,且不管是好人打了好人荒唐已極,就憑他那股子英氣,還是呱呱叫的。再說,要是我從正麵上的話,說不定腦袋開花了呢,憑這個,我也要和他幹一杯!”
“你說的倒占點理兒,”李阿三稍加讚同又唱開了反調:“瞧那小子狗仗狗仗的,我一看就惡心,不了解的一下子真猜不出他吃幾碗幹飯!”
牛大大湊上來說,“就是啊,牛哄哄的就像天老大他老二似的……”
這時,門“砰”地被一腳踢開了,馬廣地一隻胳膊夾著臉盆,一手拎著滿滿一網兜各種罐頭、蘋果、雞鴨鵝蛋,走了進來。
“喂喂喂,少說幾句吧!”李晉用央求的口吻勸住了李阿三和牛大大。站起瞧著隨馬廣地身後進來的袁大炮向屋裏的知青們發開了號召,“哥們兒們,歡迎替咱們大夥受傷的袁排長歸來嘍--”
最後這句話很有煽動性,不少知青跟著李晉拍起巴掌來。
袁大炮昂首挺胸,臉上掛著豪氣和微笑,大步流星地走著,倒真像個得了大勳章的英雄。
“接--住--”馬廣地把臉盆往炕上一放,順手從網兜裏掏出蘋果、熟雞蛋往一個個知青手裏扔著,“袁排長出院請客嘍--”
有的接住了,有的冷不防失落了,馬廣地就像一位籃球教練在給隊員們傳球幫著練基本功一樣,蘋果、雞蛋、鴨蛋在宿舍空中嗖嗖嗖地飛傳、飛落。
“黃曉敏!”馬廣地邊喊著邊把一個紅綠交映的大蘋果扔了過去,“別想考大學想的得了迷症病呀!接--住--”
黃曉敏正埋頭解一道三元二次方程題,聽到喊聲抬頭時,蘋果已落在前額上,“嘣登”一聲,又落在炕上骨碌碌打起滾來。
“你--”他剛想急眼,見馬廣地和一些啃蘋果的知青都在齜牙大笑,便轉怒為樂,“謝,謝--謝--”順手撿起蘋果咬了一口,香甜地嚼起來,一眼看見袁大炮神氣自得的樣子,疙疙瘩瘩的感情在渾身蠕動起來,別看吃他的東西,還真有點不領情,他知道為了複習功課準備考大學,袁大炮沒少敲打,肯定沒少到張連長那兒奏本,不然,張連長不會那樣在大會上發出警告:“準備考大學不反對,別耽誤了抓革命、促生產……”他心驚,那種“有人出工不出力”的敲打,跑不了也是說自己的,特別是挨了不少白眼珠子,心裏早就憋住了一口氣。
“喂--袁排長呀,”北京知青程流流嚼著蘋果,湊到跟前半真半假地說,“這回呀,你不僅光榮了,而且喲--有資本了--再開講用會的時候,要是登上講用台比當年張曉紅要震,他不過下井抱個牛犢子嘛,你這是在真槍真炮麵前臉不變色,心不跳呀,有吹的……”
程流流是個圍棋迷,連上班鏟地屁股上都掛著小圍棋布口袋。出工前、地頭休息時和夥伴對弈起來難分難解時,難免要“慢半拍兒”,沒少挨袁大炮的呲兒,有次還開了“地頭批判會”。本來對袁大炮很有成見,今天卻吹捧起來,大概是吃了人家的嘴短?
大概像別人說的,他愛小,有點兒東西就能把嘴堵住。
“叫我看,沒什麼吹的,也沒什麼光榮的!”黃曉敏扔下書本和演算紙口氣很平和,“要是真有個好歹,比如說腦袋搬了家呀,我看,還不如奚大龍死得光榮……”
袁大炮很不願別人損毀他這一英雄行為,轉過身盯著黃曉敏問:“怎麼的呢?”
他的臉上莊重而嚴肅。
“怎麼的?就這麼的--”黃曉敏從行李卷旁挪到炕沿邊說,“人家奚大龍盡管是和狼鬥,那是為了保護國家財產。你呢,讓貧協主席丁向東給掛了花,這玩意兒怎麼說呀?我看,你要是真一命嗚呼了,想開追悼會,那悼詞都不好寫!”他感歎一句換成了奚落的口吻說:“就說這是--好人打好人--誤會?!”
他說完又咬一口蘋果,嚼嚼咽進肚裏,看來,平時積怨很深,很像一副吃孫喝孫不謝孫的樣式。
宿舍裏肅靜多了,雖然沒人湊過來,卻都在認真看著這針尖對上麥芒。
“要不說呀,我說你一個勁迷上考大學,走上危險的白專道路,看來,你根本不懂政治--”袁大炮一拍胸脯,“除了李晉我們幾個,你們誰先搶著報名衝了,犧牲了也沒啥了不起,別說受這點傷!要說政治賬,正像我們的林副統帥說的--成績最大最大最大,損失最小最小最小!”
黃曉敏屁股一蹭炕沿下了地,和袁大炮對著麵問:“那成績在哪呢?”
“這政治賬是用眼睛能看得見、摸得著的嗎!”袁大炮變得理直氣壯了,“這叫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
袁大炮文化水平不高,但接受這些卻很快,特別是參加了場部搞的幾次理論培訓班,已比剛當排長時善辯多了,而且說起來振振有詞,在學習班學到的那些有戰鬥力的詞兒都用上了。
袁大炮這麼一說,見黃曉敏臉上現出了打怵的神色,把自己的話題又開始往新的高度上升:“算這賬,要和林副統帥算文化大革命的賬一樣,成績最大最大最大,損失最小最小最小!有人還在接受再教育成果彙報會上在這幾個‘最’上拐彎抹角地畫問號,偉大領袖毛主席是天才,發現天才的林副統帥也是天才,就憑著率領紅四軍在鄂豫皖能掐會算,就像活神仙似的把一夥夥鬼子打得屁滾尿流,不說像孫悟空似的火眼金睛吧,也差不多!連眼麵前這文化大革命的成績和損失還能比量錯了……真不像話!”
“什麼?天才?!”黃曉敏一聽,突然想起爸爸來信透露說,眼前報紙廣播說的“批修整風”,是要批陳伯達的“稱天才派”,一壯膽,剛要衝著袁大炮還擊,又一想,這畢竟是內部透露,爸爸得的消息準不準還不一定,冒出去可不得了,反問了一句,咂吧咂吧嘴又合上了。
知青們都當過紅衛兵,在文化大革命中經了風雨,見了世麵,對政治問題是特別警戒和敏感的,尤其是袁大炮又把林副統帥搬了出來,誰還敢說什麼呢?
袁大炮沾沾自喜,是一派勝利者的姿態。自從張連長暗地囑咐以後,他時時惦著場革委發了那個“通知”,秋收後全場召開講用會,中心議題是圍繞現在社會上刮起的一股企圖否定文化大革命的歪風,要圍繞“最大最大最大”和“最小最小最小”來進行,而且連隊已經把自己當做培養講用的典型,凡是這種場合他都公開站出來大說特說,為的是積攢講用材料,而且已經感到積攢的材料、自己敢於在這方麵鬥爭的“事跡”已經不少。他幻想著,說不定這次講用會以後,自己又成為新的打炮的典型,從這出人才出經驗的三連出發--步張曉紅的後塵,也會飛黃騰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