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讀《水滸傳》,常自問:“梁山泊裏忠義堂上的交椅,究竟應該是怎麼一回事?”深入地探討一番,發現所謂的交椅,雖然不過是折疊椅或者馬紮兒之流,但在中國,卻是一個饒有興味的話題。
因為,它是一種有著久遠曆史的器物,更有甚者,它還是等級社會裏體現地位的象征物。
所以,人們常說的第一把手、第二把手的那個“把”字,其實與“手”並不搭界。確切地說,倒是與誰坐第一把椅子,誰坐第二把椅子的“把”字相關聯。因此,在中國,這種交椅“情結”,也是弄得很多排排坐、吃果果的大人先生們,輾轉反側,不安於位,上下左右,坐臥不寧,甚至成為性命交關的事情。
清人阮葵生在《茶餘客話》中如此說:“交木兩支,如交椅之稱。胡床,即交椅。”
於是,我們知道交椅,也就是胡床。在漢唐時,凡從西域引進的物品,均冠以“胡”字,與明清時,從海外引進的舶來品,均加一個“洋”字,是同樣的道理。古代中國,沒有交椅這一說,那時的達官貴人,平民百姓,均席地而坐,或跪或跽或盤腿或打坐,至少在唐代以前,中國人的屁股底下用不著座椅這類器物。這種遺風,至於今仍可從日本人使用榻榻米的習慣看出來。
因此,胡床或者交椅,肯定是隨著境外遊牧民族的金戈鐵馬,大舉南下,他們的穹廬氈幕,羊酪胡床之類,也漸及中原,這才盛行河洛的。記魏晉間事的《世說新語》,也可看到當時就有了胡床這樣的外來事物。“舊聞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識。遇桓於岸上過,王在船中,便令人與相聞,雲:‘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桓時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客主不交一言。”
桓此時已是京城洛陽的衛戍部隊司令,一位有官有位的大人物,王即王羲之的兒子王子猷,世家子弟,風流名士,也是一位有頭有臉的大文人。王提出來這個不免荒誕的要求,桓不但不生氣,不見怪,也無所謂丟架子,立馬走下車來,坐在胡床上,一口氣連吹了三支曲子。全部過程,桓子野未說一句話,吹完笛後,抬屁股就走,王子猷如醉如癡地聽了以後,也沒有說一聲謝謝。這種魏晉風流,真令後人神往。
《三國誌》裴注引《曹瞞傳》,也提到了胡床:“公將過河,前隊適過,超等奄至,公猶坐胡床不起。”這就是曹操差點送命那場潼關之戰,他也是由於太成功而驕傲,太得意而忘形,壓根兒覺得西涼馬超,不是他的對手,沒有放在眼裏,甚至到馬超策馬躍槍,殺至眼前,還在胡床上歇腳,準備陚詩一首呢!
胡人用胡床,我想有兩個原因,一是遊牧部落,多逐水草而居,經常遷徙,將座椅製成折疊式的,自是為了攜帶的方便。二是處在奴隸社會裏的胡人,民智未開,進化較晚,而統治者要向被統治者體現他的尊嚴,辦法不多。不如已進入封建社會裏的漢族,為顯示帝王的至高無上,儒家的狗頭軍師如叔孫通之流,不知訂出了多少王朝法令、皇家禮儀,體現等級森嚴的製度,令人誠惶誠恐。但這一套繁文縟節的名堂,即使教給當時還在茹毛飲血的牧民,也未必學得來,學得會。所以,少數民族的頭人、可汗、單於、渠首,坐在高人一頭的胡床上,讓牧民們匍匐在地下,便是容易實行的,顯示高高在上的手段。
這種簡單的尊卑區分法,常為沒什麼水準而獲得權位的人所仿效。如紅衛兵小將,以為胳膊上綁一根紅帶子,便是紅司令的嫡係人馬,動不動踏上一隻腳,讓人家永世不得翻身的趾高氣揚;如《紅樓夢》裏的焦大,當年為主子立過汗馬功勞,便覺得自己也人五人六了,一張嘴,“老子蹺起一條腿來,也比你高”的得意心態,都屬於遠古的交椅統治,在後來出現的返祖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