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就是統治者對於文人相當戒懼,要不斷收拾的原因了。
解放以後,反對封建迷信,提倡科學文明,革命壓倒一切,鬥爭哲學為先,“結義”之舉沒了市場,“拜把子”之風日見衰微。盡管《三國演義》、《水滸傳》依然暢銷,但讀者對這個陳舊的話題,不再表現出興趣。
西方世界裏,兩個人構成特別緊密的關係,諸如兄弟般的情誼,當然也是有的。譬如希臘神話裏的德蒙與匹西亞斯(Damon and Pythias),譬如《舊約·聖經》裏的大衛和約拿丹(David and Jonathan),或出於感情,或出於承諾,或出於宗教信仰,或出於人格力量,構成始終不渝的生死之交。這與幫會派係,秘密結社的“結義”,這與封建落後,愚昧迷信的“拜把子”,完全不是一回事。
如果你對一位洋人,貿貿然地說出這個江湖術語,而不加適當詮釋的話,大鼻子一定會瞠目結舌的。同樣,當代中國的年青作家;尤其是讀外國文學,讀翻譯小說成長起來的四十歲以下,或雖四十歲往上,但仍處於時尚,潮流,炫酷,裝嫩階段的作家,正如他們熟悉麵包的程度,要大於饅頭一樣,對舊時人與人之間的這種結盟行為,恐怕也是相當隔膜的。
當然,“拜把子”的這個“把子”,究竟為物,還是一種精神上的東西?來自何處?
因何而來?確實不可解釋。最權威的民國時期蕭一山著的《近代秘密社會史料》裏,大量抄錄自藏於英國倫敦不列顛博物院中,那些幫會組織的符咒、口白、罰規、誓詞、祝文、隱語,以及詩對等原件,根本無“拜把子”這一說。更不用說作為“結義”的經典著作《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壓根兒也看不到“拜把子”字樣。
考其由來,實在是很不得要領的。
說了歸齊,還是曹雪芹偉大,要不他怎麼會是中國文學史上一位永遠的大師呢?是他在《紅樓夢》的第六十回,提供了最早的“拜把子”這個詞語的文字記錄,大師之大,恐怕就體現在這裏了。
中國文學最不值錢的一頂帽子,就是“大師”了。由於大師名號太多太濫,燒飯的為大師,做冰糖葫蘆的也為大師,澡塘裏的捏腳搓背的更為大師,於是文學大師也隨之掉價貶值大跌行市。特別是民國以來的大師,解放以來的大師,新時期以來的大師,就像縣辦的、鎮辦的罐頭食品廠的產品那樣,保質期有限,過了有效期就不堪食用。一兩年,三五年,就基本上不是東西了。
曹雪芹的《紅樓夢》,二百多年過去,每讀每新。倒有點生命之樹常青的意思。就在其中,我們讀到了那個叫芳官的小戲子,賈府文工團的主角,伶牙俐齒地損著趙姨娘:“我一個女孩兒家,知道什麼粉頭麵頭的!姨奶奶犯不著來罵我,我又不是姨奶奶買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罷哩!”為我們留下這個重要的線索。
至少在康雍乾盛世,就有“拜把子”這一說。因此,一證明了此說之悠久,二證明了此說隻限於流行於下層社會,三也證明了真正的文學,總是具有曆史的價值,而為曆史作形象的注腳,或許正是文學應該擔負的使命。
“拜把子”的“把”,據《現代漢語詞典》,作為量詞,一是用於有把手的器具,如“一把椅子”,“一把茶壺”;一是用於一手抓起的數量,如“一把筷子”,“一把花兒”。從李劼人的《死水微瀾》到四川老一輩作家的書中,涉及抱哥的描述,我們得知,對其組織的大哥大之流,概稱之為“舵把子”。顯然,當時那些草根階層,低下社會,市井人家,升鬥小民,因為識字有限,由於文墨不通,將這個量詞的“把”,所包含的“把握”、“控製”、“集束”、“聚合”的隱意,予以圖騰化,成為一種原始崇拜。漸漸地“把子”,也就作為一種拜物教的象征,而在民間流傳下來。
但人們“拜把子”,與崇拜無幹。更多的是政治上的彼此需要,經濟上的利害相關,及共同要應對的外部勢力,才有可能,也才有必要“拜”在一起,聯誼是次而又次之的事情。這種以感情色彩來掩蓋其野心,其圖謀,其韜略的“結義”方式,多不為具有一定文化教養的階層所取,而是諸如“梅香”等底層社會中人所樂為。
“桃園三結義”的主人公,也是漢代的“梅香”之流,上不得當時講究門閥的台盤,是比較衰微和缺乏底氣,可又很想趁此大亂之年,撈一點實惠的底層人士。劉備織席販屨,張飛屠豬沽酒,關羽殺人亡命,在無產階級專政的社會製度下,當然是響當當的紅五類。可在東漢末年,比之袁紹的四世三公,比之曹操的身家顯赫,比之孫策的江東名門,這三位的心裏,就有些發虛發毛,很覺得自慚形穢,抬不起頭來的。
可這哥兒三個,一不甘心就這樣沉淪沒落,二不甘心就這樣錯過時機,因之,用結義手段聯絡起來,形成合力,能有所作為。作為單個的人,處在社會生活的較低層麵,人微言賤,無足輕重,攀援乏力,上升無望。隻有結成同聲共氣,相互援引,生死以助,不分你我的把兄弟關係,才能立足,才能掙紮,才能奮鬥,也才能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