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把子”一詞,大概要有點年歲的中國人,方能知道的舊時話語。
即便如此,設若問,何謂“拜”?這個動詞或許不那麼費解;而什麼叫“把子”,能答得上來者,幾乎是絕無僅有。因為這個江湖術語,連最早想出“拜把子”這一說法者,怕也是莫名其妙。
“把子”,其實是一個查無出處的詞。
但“拜把子”,卻是一種很功利的結盟手段,相當程度上反映出我們漢文化中頗為暗味的一麵。你不能說它不光明正大,但內裏確實有不光明正大的成分。外國沒有這東西,洋人也不興這一套。
在中國,“拜把子”現象相當普遍,盛行於下層社會。三教九流之輩,五行八作之徒,更為熱衷斯道。要想在江湖上立足,沒有幾個拜把子弟兄怎麼混?稍有一點身份者,多讀過幾本書者,通常不屑為。當然,政客們搞權術例外,蔣介石還跟上海灘的黃金榮,杜月笙磕過頭,換過帖呢!
“拜把子”,為“結義”的口語陳述。誰與誰拜了“把子”,他們就是“把兄弟”,或“幹兄弟”,或“契兄弟”。所謂“換過帖的”,就是你把你的生辰年月日寫在一張紅紙上給我,我把我的生辰年月日也寫在一張紅紙上給你。這張紅紙,就叫“金蘭契”。也稱為“契結金蘭”,取如金之堅,如蘭之馨的寓意,形容結義的契合關係,多麼美好。
文學界,當是有文化的人了,所以,不見有中國文人“拜把子”的現象。譬如,盛唐詩人有李、杜,這兩人,交情不淺;譬如,晚唐詩人也有李、杜,這兩人,相知也甚深,雖然文學史將他們捏在一塊兒,但他們各歸各,不相幹。朋友歸朋友,兄弟歸兄弟,那是兩回事。大家巨匠,是用不著“拜把子”求存在的。
可一般人,要在文壇上廝混,談何容易?那是個極勢利的所在。你可能不錯,別人硬是不買賬,你寫死了無人聞;你可能並不好,別人一定要抬舉你,一舉成名天下知。這些所謂的“別人”,其中有名流,有半名流,有名嘴,有半名嘴。名流不一定有名作,名嘴不一定要寫作,他們組合在一起,行內稱為“圈子”,確也蠻厲害的。
這些大大小小的文學“圈子”,這種好像鬆散,卻也嚴密,類似“拜把子”的文人組合,一個精神上的互相傾慕的團契,似乎是無疆界的,然而圈子和圈子之間,互為雷池,界限分明。各占一塊地盤,各領一撥人馬,或倡純文學,或宗主旋律,或為商業化,或當清高派,或盯諾貝爾,或做時裝秀,或求古典美,或賣下半身。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成為文壇的大好形勢。
“圈子”,有大有小,成員,有多有少,色彩,有濃有淡,但對內抱團,對外排斥的宗旨,卻是堅定奉行,永遠不會改變的原則。圈內,則勾肩搭背,耳鬂廝磨,卿卿我我,你吹我捧;圈外,則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你再好我認為一錢不值,我再孬也比你強上百倍。
由於文人大都薄情的緣故,有時候,圈子的道德水準,通常不如市民階層的“拜把子”所表現出來的信義度高。圈子裏狗咬狗現象,吃裏扒外現象,腳踩兩隻船現象,一闊臉就變現象,也是屢見不鮮的。為什麼那些文化程度不高,文明水平略低的“拜把子”者,倒能多少透出一點“結義”的“義”來呢?因為,他們受到《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一代又一代的太多太久的熏陶。
我們翻開《三國演義》第一回,《宴桃園豪傑三結義》,開宗明義,便是對中國人進行結義教育的篇章。結義楷模人物劉、關、張的這次成為兄弟,開創了未來魏、蜀、吳三國鼎立,爭雄天下的局麵。凡結義者,無不或明明白白,或隱隱約約,以此為樣板,存有一個近期的戰術目的,或一個遠大的戰略目的。如果沒有目的,他們才不拜什麼狗屁把子呢!中國人太習慣於“無利不起早”的實用性,講究現用現交。
《水滸傳》,那一百單八好漢的大型結義,更是了得。凡“拜把子”者,無一不懷著由弱轉強,由小而大,由劣勢變優勢,由單打獨幹到成群結隊的想法。那些高舉義旗,嘯聚江湖,替天行道,打抱不平,以至於招兵買馬,水泊安身,反抗官府,四處騷擾,竟折騰到成了氣候,官方不得不認可,朝廷不得不招安的梁山泊英雄,正是所有“拜把子”者夢寐以求的正果。
所以,這兩部書,對結義者來說,等於是他們的《聖經》,等於是他們的教科書。而其中最出類拔萃的關羽,更是所有結義者堅定皈依,虔誠信仰,視若神明,無比崇敬的偶像。
可以這樣說,正是這兩部古典文學名著,發展和推動了中國大地上的“拜把子”運動。至少在1949年以前,兩個或多個無血緣關係的人,結為兄弟,或結為姊妹的現象,無不熟悉這兩部半文不白,甚多陳詞濫調的章回小說。連封建帝王也來搶這個關老爺,封王,封帝,封聖,封菩薩。
羅貫中和施耐庵,怎麼也想不到,他們的作品,竟能產生如此強大的社會影響,也實在令中國倒黴兮兮,抬不起頭的文人揚眉吐氣。大概正如老子所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文人的筆墨,產生的文學的功能愈大,曆代統治者也就愈加不能放心,愈加耿耿於懷,愈加牢牢掌控,愈加大興文字獄。
做皇帝的能不看到你的這兩部書,所宣揚的“拜把子”精神,深入人心,超過了他們強調的孔孟之道,主張的正統觀念,這還了得?甚至到了21世紀的今天,“拜把子”不見了,但“拜把子”的老祖宗還在。你到北京大街小巷的飯館去看看(當然國營的除外不計),一進店門,迎麵立著,無不香燭紙馬供奉著關雲長塑像。沒有一家擺孔夫子的像,貼孟夫子的像。中國人太熟悉關羽的那張麵如重棗的紅臉了,至於孔丘是何模樣,孟軻是瘦是胖,即使飽讀《四書》的斯文之徒,也說不出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