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弄臣”考(2 / 3)

但是,這類以形體動作,以嘴巴功夫,獲得君主青睞和眷顧的弄臣,隻是弄臣的一小部分。而以色相誘惑,以肢體纏綿,獲得帝王寵幸和恩渥的弄臣,才是最具中國特色的弄臣。外國宮廷裏的弄臣,多為前者,中國宮廷裏的弄臣,多為後者。他們對帝王,君主,政權,體製,所產生的影響力,所起到的壞作用,是相當可怕的。

司馬遷作《史記》,將《滑稽列傳》放在《佞幸列傳》的後邊,這次序之差,並非無意的安排,而是這些幾乎日日夜夜與帝王“共臥起”的弄臣,是帝國宮廷中最黑暗的淵藪。連太史公也十分酸溜溜地歎息:“諺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非獨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史記·佞幸列傳》)

司馬遷當然也是弄臣,他的命運不佳,甚至比不上同姓的司馬相如在漢武帝跟前吃香,更不用比那些佞幸類弄臣了。“弄臣”一詞,在《史記》中,見於《張丞相傳》,“文帝度丞相已困通,使使者持節召通,而謝丞相曰:‘此吾弄臣,君釋之’”。這個“通”,即鄧通,就是一個以男色侍人的弄臣。漢文帝太畸戀於他了,賜給他礦山開采權,成為巨富。

生於深宮之內,長於婦人之手的帝王,常具有同性戀的變態心理。所以,龍陽之興,斷袖之癖,男色之風,也是宮闈中頗見不得人的穢史。據司馬遷的《史記》,班固的《漢書》,有關佞幸與帝王性生活的記載,不可勝計:

如“無他技能,不能有所薦達,獨自謹身以媚上而已”的鄧通;

如“武帝為膠東王時,與王學書相愛。始時,常與上共臥起”的韓嫣;

如“與上臥起,其愛幸埒韓嫣”的李延年;

如“以外親親近,其愛幸不及富平侯張放,放常與上臥起,俱為微行出入”的淳於長;

如“常與上共臥起,嚐晝寢,偏藉上袖,上欲起,賢未覺,不欲動賢,乃斷袖而起,其恩愛至此”的董賢。

據潘光旦譯注靄理士《性心理學》一書附文,除上述諸人外,犖犖大者,尚有高帝的籍孺,惠帝的閎孺,文帝的趙談、北宮伯子,景帝的周仁,昭帝的金賞,武帝的韓說,宣帝的張彭祖,元帝的弘慕、石顯……這些漢代的佞幸弄臣,都是與帝王“共臥起”的同性戀伴侶。

由此可見從周秦起到明清止的曆代王朝中,以情以色侍候主子的佞幸,曾經是一個很發達的行業。這些以色侍人的弄臣,為贏得主子的愛幸,討得主子的歡心,其行為之不恥,其人格之卑汙,其為民眾之所不齒,其頂風臭四十裏的名聲,以及可想而知的後人責難,他們是毫不在乎的。隻要能在權力的盛宴中分一杯羹,那醜惡的嘴臉,狼藉的惡行,無不令人發指。

嚴格地說,西方的jester也好,fool也好,隻是一種初級階段的弄臣,靠嘴上功夫,逗得帝王開心,停留在搞笑層次,比較低檔。中國帝王之豢養弄臣,可以上溯至紀元前數百年。司馬遷於公元前一世紀開始寫作《史記》時,耶穌尚未降生在馬槽裏,又隔了幾個世紀,巴黎的貴婦,仍盛行在馬路上隨便小解,將裙子一撒開,蹲下來就把事辦了。歐洲國家的統治者,別看現在人五人六,那時,恐怕連弄臣的概念還不具備咧!

所以,繼滑稽,佞幸兩類弄臣以後,以美文頌德,以華章炫飾,獲得統治者的賜賞和褒獎,以辭賦,以詩詞,以文章,以論著為主子服務的第三類弄臣,算得上是我們耍筆杆子的翹楚之輩,在中國文化傳統中,是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其中許多人,雖為弄臣身份,但卻是文學的扛鼎人物。當屈靈均為楚懷王所寵幸之時,當司馬遷為漢武帝所重用之日,那時的歐洲,男人穿樹皮鞋,女人戴貞操帶,才走出茹毛飲血的原始社會,剛踏進文明世界的門檻。對於文化或文學弄臣的覺悟晚,起點低,望塵莫及,是不足為怪的。

在魏瑪公國,文學大師歌德,作為伯爵,伯爵夫人,伯爵小兒子的樞密顧問,其實就是我們所說的弄臣,雅一點,叫做詞臣。恩格斯對他所扮演的角色,有一段精辟的議論:“我們並不是責備他做過宮臣,而是嫌他在拿破侖清掃德國這個龐大的奧吉亞斯牛圈的時候,竟能鄭重其事地替德意誌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宮廷,做些毫無意義的事情,和尋找Menus Plaisirs(一些無聊的歡樂)。”這是發生在公元19世紀的事情。在中國,公元前一二世紀,如屈原、宋玉;如司馬遷、司馬相如;如鄒陽、枚乘,早就是正式領薪水的“文學侍從”,或受皇帝王侯雇傭的“禦用文人”。司馬相如在長安不得要領,梁孝王來長安,把他招聘去做詞臣,後來王死,失業,又回到首都,通過狗監楊得意的這位下三爛的老鄉關係,在漢武帝跟前說了幾句好話,專業為皇帝皇後寫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