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在香山腳下寫《紅樓夢》,那時,中國的文學理論家,或文學批評家,尚未形成隊伍,不成氣候,即使有所著述,多屬個體行為。所以,我不相信紅學家們的妄想,似乎在曹雪芹的身邊,有一個類似團契性質的硯脂齋,構成某種批評家群體,在指導著他的創作。
按時下紅學家們的演義,這個脂評家集團,人數應該有七八個人或者更多一些的樣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如果曹雪芹有義務要管他們飯的話,這一桌食客真夠他一戧。
也許我們這班小角色,需要指導,而且也有人樂於指導,生怕我們沒有指導,會產生缺氧的高原反應而休克,所以,這一輩子,指導員的諄諄教誨,不絕於耳,真是一種很“幸福”的痛苦,也是一種很“痛苦”的幸福。但曹雪芹,這位文學史上真正的大師,還需要別人告訴他怎麼寫和寫什麼嗎?那真是豈有此理之事。如果他也像芸芸眾生的我輩,一天到晚,向各種身份的指導員,其中不乏這類不三不四的文學理論家,文學批評家,鞠躬致敬,喏喏連聲,他還是個大師嗎?
這種原本虛妄,逐漸坐實的附會,無論紅學家們怎樣自圓其說,也是對一代大師的褻瀆。
脂硯齋,是胡適從魔瓶中釋放出來的怪物,竟成不可收拾之勢,這位始作俑者,恐怕也是估算不到的。自打他弄出一部來曆不明的“甲戌本”,據那些閃爍其詞,蛛絲馬跡的脂評,發潛闡幽,倡“自敘傳”說,樹新紅學門派,鬧騰到不但紅學,連曹學,脂學,都成了一門顯學。於是,按市場決定商品的供求關係,手抄本紛紛出籠,脂硯齋層出不窮。
形勢大好,而且越來越好,這樣,紅學家有事好幹,有話好說,有飯好吃,有錢好賺,皆大歡喜。看來,按國人喜歡起哄架秧子的習性,和製造假冒偽劣產品方麵的才氣,估計,21世紀也消停不了,說不定從哪座舊王府的夾壁牆裏,找到全部曹雪芹親筆繕寫的真本《紅樓夢》,是不必奇怪的事。但願我能活到那一天,看到某些無聊紅學家達到的這個作偽高峰。
紅學家應該給脂硯齋請功,他創造了多少就業機會,他給《紅樓夢》一書的發行,增添多少效益。假如曹雪芹能夠收取版稅,脂評諸公有理由要求分成,二八,或者三七,不算多。
胡適雖然敢於“大膽的假設”,認為評者與作者可能有著某種關係,但並未確證,隻是心存疑竇而已。而他的門徒,門徒的門徒,牽強附會,弄假成真的能力,遠勝於胡。積五十年的鼓吹,加之這一時期中國社會中“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狂悖心理的影響,言之鑿鑿,神乎其神,最後造成這樣的假象,好像這班人都進入了《紅樓夢》的寫作班子,好像那個叫做曹雪芹的“菜鳥”,是在他們的幫助下,才一字一句,一筆一畫,完成了這部不朽之作。連絕頂聰明的作家張愛玲,也一時糊塗起來,“近人竟有認為此書是集體創作的”,看來,她也被此說迷惑了。
這才是埋葬大師最惡毒的手法。
文句不通,白字連篇,蟻附於《紅樓夢》的書眉和正文夾縫之中,眼淚鼻涕,濫情不已,假戲真做,撲朔迷離,隻言片字,望風撲影,裝瘋賣傻,若有其事,極具欺騙性的脂硯齋,剔不走,摳不掉,還拿他真沒辦法。正如盲翁陳寅恪氏治史的名言那樣,證明其無,要比證明其有,更難。所以在紅學家久而久之的煞有介事下,大家也就將信就疑地認可脂硯齋與曹雪芹的聯係。
其實,這是極其荒謬的假設。
曆史上有過久訛成真的例子,大家都知道的曾參老娘,一次不信,二次不信,第三次聽得人說,她兒子殺了人,就當真了,嚇得投抒逾牆而走。這就是法西斯理論家希姆萊的“真理”,謊言重複一千遍,就能使人確信不疑。
脂硯齋就這樣無憑無據地被坐實了。
據說,胡適晚年,對其紅學濫觴,也意興闌珊。而俞平伯,卻有了最後的覺醒,發出振聾發聵的智慧之聲,使人在紅學研究的迷霧中,看到了一絲希望之光。
在上個世紀20年代開始的這場捧脂大戲中,俞平伯曾經為第二號人物,是抬轎子的主將,嗣後的紅學研究,無不緣起於胡的《紅樓夢考證》和俞的《紅樓夢辨》。50年代,在毛澤東發動的《紅樓夢》批判運動中,對遠走高飛的胡適,鞭長莫及,無計可施,惟能缺席審判。可西方人愛搞的這名堂,喜歡看戲的中國人,不習慣台上沒有角兒的演出。於是,恰巧在眼皮子底下的俞平伯,還梗著脖子不服,那好,拉將出來,替胡適出庭,站在被告席裏,接受口誅筆伐。
建國初期的政治運動,比較文明,聲嚴色厲是有的,痛批猛揭是有的,但動手打人,令被運動者受到皮肉之苦,倒不多見。至少1957年打右派時,雖說右派是“打”出來的,但鄙人大會小會熬了過來,倒不曾挨打。被唾棄者吐沫星子濺得我臉上開花,是有的,被揭發者狗血噴頭嚇得我目瞪口呆,是有的,被義憤填膺者搞車輪大戰,罰站得我昏昏欲倒,是有的,但托老天的福,倒沒人碰過我一指頭。到十年“文革”期間,就完蛋了,說是“文革”,其實倒是結結實實的“武”革,真是“幾度疑死惡狗村”啊,至今,我的肋骨在X光片裏,一邊高,一邊低,就是那場革命留在身體上的“勝利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