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怕胡庸醫(1 / 3)

秦可卿病得很重,賈府上下焦急萬分,請來名醫張友士,診脈以後說道:“今年一冬是不相幹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這番話的意思,連傻子也聽明白了,何況賈蓉?可到底害的是什麼絕症,醫生不說,作家也不說,《紅樓夢》中這位始終是謎團一樣的美人,又多了一層懸念。

據張大夫“或以為這脈為喜脈,則小弟不敢聞命”的話來推測,即將香消玉殞的,也是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塑造的最完美女性,有可能患的是婦科腫瘤之類的病症,而且到了晚期。再高明的醫生,也是回天乏術了。

平心而論,人之垂危,是很值得同情的,無論以往有多少不是,也不應該苛責了。清末的王希廉,即護花主人,最早的《紅樓夢》評點家之一,在大夫闡講病情一段,於書眉批上“一副色欲虛怯情狀”的評語,是有欠厚道的,無論如何,已是行將就木的人了嘛!

評點,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學批評。李卓吾,金聖歎,李漁,毛宗崗,為其佼佼者,在古典小說批評史上,具有很重要的位置。評點式批評,及時跟進,隨感而發,嬉笑怒罵,生動活潑,是其優點。隻見樹木,不見森林,就事論事,忽略全局,是其缺點。因此,長於“後顧”,短於“前睡”的手術刀式的評點,作用於文本的意義,要大於對文學運動、現象、潮流、思潮的探討與研究。中國的文學評論家,或批評家,所以“事後諸葛”者甚多,“高瞻遠矚”者甚少,恐怕和評點的這種弊端有關。積習相沿,舊風不改,也是當代中國大師級評論家難產的原因。

雖然不少人自命為大師,或被徒子徒孫尊之為大師,那是小圈子裏的室內清唱劇,純屬自娛自樂。這位王希廉,大概也是有“大師感”的人,在那裏信馬由韁地開評。北京有一句俗話,形容某個人瞎說八道,叫做“真敢開牙”,他就是一個。其實,此公倘不是依附在《紅樓夢》的字裏行間,誰會知道他是老幾呢?誰會在意他說的那些昏話呢?

這也是《紅樓夢》問世以來,招來不計其數的食客,一個個吃得肥頭大耳的緣故。凡樹大,底下乘涼者必多,凡顯學,賴以蹭飯者必眾,凡本主兒長眠地下無法從棺材裏爬出來辯白,那些“真敢開牙”的家夥必蜂擁而上,這就是大師難逃的悲劇命運。

“護花主人”得風氣之先,是較早啃紅學得了便宜的一員,稱得上是時下所有捧“紅學”飯碗者的前輩。他這“雅號”,自作多情,倒也罷了,問題在於他那假正經,令人討厭;他那自以為是,令人討嫌。對不怎麼樣的批評家來說,無論古今,都患有這兩種胎裏帶的毛病,很難治愈。有什麼法子呢?懷有太多的一己之私,必假正經,凡罔顧客觀自說自話,必自以為是。於是,一張油臉,一雙鼠眼,滿嘴噴沫,口臭熏人,讓人受不了。

評論界的這種陳年痼疾難除,也就別指望當代文學批評史,能夠使人多麼振奮。

顯然,此老為焦大“扒灰”說,脂硯齋“淫喪天香樓”說所囿,偏往歪處想,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盡管從孔夫子起,提倡中庸之道,講不偏不倚,講無過無不及。實際上,數中國人最不中庸,不是以偏概全,就是矯枉過正。好,好到無以複加,完美無缺,恨不能將所有諛詞都用上;反過來,孬,也必然孬到一無是處,連本非孬的一切,也掛搭上了。

其實,人吃五穀雜糧,哪能不生病呢?但秦可卿一病,真可憐哪,這位漂亮女士,倘得不上艾滋病,起碼也要得上花柳白濁,楊梅大瘡,才對得起列位看客似的。王希廉一句“色欲虛怯情狀”,這位長門長媳,要在“文革”期間,就該掛上破鞋遊街了。所以,對於說得太好,好得不得了,或說得太壞,壞得不知伊於胡底的文學見解,應該抱老農“聽蝲蝲蛄叫喚,還不種地”的質疑精神,爽性去他媽的。因為,王希廉雖已作古,但王希廉式“想當然耳”的評論,是不會絕跡於文壇的。

這位經馮紫英介紹來的醫生,望問聞切以後,提起筆來,開了一張藥方,共十四味,外加兩味引子。對中醫藥了然無知的我,曾經拿著這方子求教過認識的大夫,那也是《紅樓夢》的一個讀者,他說,這應該是一服既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的安慰劑,作為醫生,總是要聊盡人事的。

酷評家對他要滅的作品,就缺乏最起碼的寬厚了。

很慚愧,早先讀到這張藥方,總是一掠而過,從不思量。後來,我也學著寫些東西,懂得寫作的“惜墨如金”,和“一字不易”的道理,便揣摩到作家的每個構想,都具有其個性化的特質。一筆一畫,一字一句,尤其那些特別要寫出來的東西,必然帶著軌跡可尋的個人色彩。便對大師的這份執拗,感到好奇。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他不知道大多數讀者,不會介意這張藥方的?

浙江文藝出版社的一巨冊《紅樓夢》校注本,方子上每味藥的具體分量,幾兩幾錢都明細標出。但絕大多數版本,如俞平伯,李希凡校訂過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紅樓夢》曆次版本,如原上海商務印書館的《萬有文庫》中的《石頭記》版本,都不買大師的賬,通常略去這些細節。因為,方子已屬多餘,有這個分量,無這個分量,更不關緊要。

“良工不示人以樸”,他這樣做,必有他的道理。盡管紅學家多如過江之鯽,但很少有人悉其用心之苦,不由得為大師的寂寞一歎!那個最為絮絮叨叨,最為婆婆媽媽的脂硯齋,居然保持緘默,讓我意外。

這真痛苦,評論家一失語,讀者不就該無所傍依地惶惑了嗎?

不曉得在西方文學作品中,有否於文字中,插入一紙處方者?因讀書不多,所知有限,不敢斷言其無。但中國有小說以來,惟見蘭陵笑笑生在《金瓶梅》第六十一回,李瓶兒喪子以後,哀毀成疾,西門慶曾經請了一位趙太醫來給她看過病,出現過藥方。但那僅是幾句順口溜,作不得數。不像曹雪芹鄭重其事,將一張正經八百的藥方,堂而皇之地條列作品之間。如果能夠上吉尼斯記錄,估計,《紅樓夢》為獨一份。

一般來講,作品中寫醫生及其治療過程,算不得什麼稀奇的事情,曹雪芹偏要錄入這張無趣的藥方,首先,不能不敬服大師的相當自信,他估計到你不會細看,也要照抄上去。作非常之事,必非常之人,如此破天荒之舉動,恐怕隻有他方能為之。一般作家,想都不敢想,更甭說做起來了。我等小八臘子,縱使借給咱鬥大的膽子,也未必敢幹。

其次,我也試著想,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史詩作品,應該有“萬皆備於我”的氣度和胸懷。但這張幹巴巴的藥方,能炫耀其作品之包羅萬象,能顯示其學問上之廣知博識嗎?如果把曹雪芹看成如此淺薄,那倒是對大師的褻瀆了。因此,我一直嚐試著理解大師,將藥方固執地留在作品中的意圖,是不是有一份難以忘懷的心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