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老北京有過三千條胡同,現在,為數不少的胡同,估計已經從地圖上消失了。雖然這使一些文物保護主義者很痛苦,傷心欲絕,大聲疾呼,但依我小人之心,來度他們君子之腹,讓他們當真地住進小胡同裏的大雜院中,人均住房麵積隻有一平方米,或不足一平方米,或祖孫三代同居一室的話,恐怕也就會認為這種胡同的死亡,未必就是城市的末日。正如北京的舊地名不是不可改,北京的這些破舊大雜院,也不是不可拆。
應該承認,城市和人一樣,也是要新陳代謝的,在地球上,唯一沒有變的城市,是從火山灰裏挖出來的古羅馬龐貝城,唯一沒有變化的人居環境,是周口店北京猿人的洞穴。我敢說,所有的參觀者,無人會打算把戶口和糧食關係轉過去,留在那裏長住,做永久居民。從近年來發現的元大都遺址,那埋在地下的曆史也在曉諭我們,明、清兩朝建城時,也是毫不客氣地將忽必烈經營的古城廢棄,任其被沙塵暴掩埋。如今,要不是挖出來幾段殘牆斷垣,重新裝修起來,做做樣子,元大都在這座城市留下的唯一紀念,隻剩下源自蒙古語的“胡同”這個詞語了。
我記得,1949年的秋天,我剛到北京時,入住現在為新華社,當時為國會街的北大工字樓的宿舍裏,每天推窗都能看到從門頭溝來的駱駝長隊,馱著塊煤,響著丁丁冬冬的駝鈴,慢慢悠悠地走在古城牆邊的土路上。秋風斜陽,黃葉衰草,趕駱駝的漢子那反穿的羊皮襖,是我清晨見到的第一道風景。那種蕭瑟的傷感,那種晚秋的惆悵,也真是充滿詩情畫意的場麵,要比那些破爛的大雜院,更讓我向往。現在,國會街徹底沒了,工字樓早就沒了,那灰撲撲的順城街也沒了。我不禁想,如果今天的前三門大街上,沙漠之舟仍是我們城市運輸主力的話,恐怕倒是我們這個民族和國家的悲劇了。不破不立,還是有它的道理,沒有舊地名的消亡,哪有新地名的出現,城市的存在和發展,那模式也不可能一成不變,不可能永遠定格在某個年代而停滯不前,這就是時代潮流的辯證法,曆史發展的唯物主義。
現在,你若坐出租車,碰上老一點兒的司機,到三環路、四環路外的一個什麼地方,也許他能將你送到目的地。若碰上新手,對不起,你得給司機帶路。北京變化太大太快的同時,難免就有做成夾生飯,或者蘿卜快了不洗泥的現象,至少,在地名這個與國計民生無礙的局部上,管理部門顯然也有一些忙不過來而照料不細之處。
當我徜徉在城市的新景觀,陶醉於古都的新氣象中的時候,有些新地名,會生出一種吃了一口米飯,遭遇一顆石子的硌牙感覺。譬如新建的樓盤,一張嘴叫什麼“城”,譬如新建的別墅,自稱什麼“花園”,譬如新建的文體娛樂場所,動不動就叫什麼“中心”,譬如新建的寫字間商住樓,居然大言不慚什麼“廣場”……這些文不對題的,不合國情的,生搬硬套西方的地名,頗給中國人帶來難堪。在漢語中,所謂“城”,所謂“花園”,所謂“中心”,所謂“廣場”,都是具有明確定義的。
外國的“廣場”,由西班牙語plaze而來,具有市集的意義,是市場經濟的產物。而在中國,在北京,20世紀以來,從“五四”運動,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從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廣場”這個詞,是一種特定的政治概念,幾乎成了專屬於天安門的詞彙。因此,走在長安街上,很難將王府井南口的東方廣場,北京站口的中糧廣場,與全世界都知道的天安門廣場,類比在一起,怎麼叫怎麼別扭,怎麼想怎麼荒謬。我發現,其實北京人也並不認同那兩個新出現的所謂“廣場”,通常在口頭上徑直說成“中糧”、“恒基”,或者“東方新天地”,而省略掉“廣場”二字。
要細品北京的地名,最大的特色,是作為元,明,清三朝古都的曆史沿革,天子腳下的大街小巷,胡同院落,官府衙門,商旅市集,都是以紫禁城為基準方位,坐北朝南,左東右西,天安門,東華門,西華門,正陽門,地安門,輻射出去的內城和外城的九個城門,每座城門是一個坐標,因此,每座城門,也是一個地名中樞。在北京,你隻要知道這些城門,也就大致了解古都的梗概。
然而,對一個乍到京城,站在失去城牆,失去城樓的那塊空場上的外地人來講,就不免要天子腳下尋路難了。北京城,最不該拆的建築物,一是城牆,一是城樓,隻要這兩樣東西完好無損地保留著,那就是永遠的古都氣象。四合院即使全部保存或者改造,頂多也就出來平安大道那種布景的效果。而都城真正的莊嚴肅穆之氣,龍盤虎踞之勢,王者南麵之威,萬邦來儀之盛,是由金碧輝煌的紫禁城,環城不斷的內外城牆,以及登高望遠的諸多門樓,構成這種雄渾的森嚴的萬千氣象的古都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