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朋友到外地出差,留下通訊地址,北京東四十二條多少號。
他說,接待單位的工作人員,歪著腦袋打量他,問他:是東,四十二條嗎?
我的朋友很納悶兒,因為他一下子沒聽出“東”後邊那個逗號,便回答說,千真萬確,是東四十二條。
那位管登記的小姐,嫣然一笑,你們北京人真行,從東一條,東二條,排到東四十二條,光數就要數半天。若是外地人從一條找到您住的四十二條,腿豈不得走斷?
他說當時聽了以後哈哈大笑,我聽他這一說,也由不得哈哈大笑。
北京的地名,成千上萬,這其中包括道路名,胡同名,小區名,廣場名,公園名,橋梁名,河流名,湖泊名,以及過去有過,現在不複存在的城門名……無論是仍在使用著的地名,無論是已經消逝的地名,無論是紛至遝來,目不暇接地正湧現著的地名,要研究曾經是天子腳下的這座城市的地名,其複雜多端,其精彩紛呈,其花樣百出,其故事傳說,還真是一門深奧的學問。
我不知道北京市政府大樓裏,有沒有這樣一個城鄉地名管理科,專門負責命名工作?
估計不但一定有,而且還應該有一套關於命名的規定製度,登記辦法,呈報手續,核準過程。這其中,因為是古都,因為是天子腳下的緣故,三五百年沿用下來的地名,顯然有一條盡量不改的基本原則。所以,東四十二條,已經叫得太慣了,因此,不會因外地人的費解,就改動的,這叫尊重曆史,尊重沿革。“東四”和“十二條”這兩個概念連在一起,對北京人來說,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絕不可能發生“東”和“四十二條”分開來的混淆狀況。外地人一定要那樣理解,那是他們的事,反正北京人明白就行。
“東四”這個地名,全稱為“東四牌樓”,那是大清王朝的地名。解放以後,影響交通,人民政府便將那四座牌樓,拆遷到陶然亭了。這樣,“東四”,隻是老北京人的一個心理坐標,不具任何標誌性意義。隨便一個外地人,更不用說老外了,初來北京,你要讓他找到東四,西四,或者東單,西單,大概比較困難。即使他按圖索驥找到了這個地名所在,身處其間,四顧之下,除掉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別無其他標誌。到底也弄不懂何以稱四,何以稱單的。因此,可想而知,市府裏的這個地名管理科,為本地人著想多,為外地人著想少,作為首善之區統管地名的辦公部門,我想還是可以把工作做得更加盡善盡美一些。
50年代,我在東單三條居住過。外地來我們機關出差辦事的朋友,陪同他們逛街,最省事的路線,就是由東單而東四,然後拐回來,到王府井。我碰到過一位好學不倦的外地人,他很較真地跟我探討,既然有東單,西單,東四,西四,為什麼沒有東雙,西雙?他認為,按邏輯是應該有的。於是,啼笑皆非的我,不得不大費口舌,從義和團,慈禧的紅衛兵殺害德國公使克林德,清朝政府謝罪立牌坊說起。由此,我一直在想,北京不完全是北京人的北京,也是全中國人的北京,地名識別的易解性,準確性,清晰性,得為全中國人著想。尤其作為一個國際大都市,有些似是而非,不著邊際,歧義叢生,令人摸不清頭腦的地名,也應該與時俱進才好。
牌樓沒了,這個“四”或這個“單”,還有必要保存下來,令人糊塗嗎?
北京的地名,不是改不得的。我在北京生活了五十多年,至少恭逢兩次大改名的熱潮。第一次,60年代“文革”狂飆初起之時,那些紅衛兵小將以他們可憐的想像力,創造力和病態的幼稚,把“協和醫院”改為“反帝醫院”,把“友誼醫院”改為“反修醫院”,把“東安市場”,改為“東風市場”,還想把長安街改為“紅太陽路”或“東方紅路”,以及其他許多匪夷所思的古怪想法。盡管改得不倫不類,不三不四,令人哭不得,笑不得,但當時,當官的也好,老百姓也好,眼睛瞪得再圓,不也捏著鼻子接受了?
風雲突變的橫掃一切,固然造就一批人,但也戕害一代人。至今我的那些同行中,出身於紅衛兵的作家,詩人,評論家,恕我直言,由於那時太忙於革命,太疏於讀書的緣故,直到今天,從他們的作品中,仍舊未能讀出太多的想像力和創造力來,而那種病態的幼稚,卻還頑固地保留著,令人為之扼腕。這種曆史的遺憾,也就隻好按北京人的歇後語所講,“賣羊頭肉的,不過細鹽(言)不必多說了。但地名可改,並非鐵板釘釘,動不得的。其實,劈柴胡同,改為辟才胡同,奶子府,改為迺茲府,老祖宗也是大筆一揮,信手改掉的。”
而第二次大改名,卻是近二十年的事情。與第一次不同的,不是改舊,而是增新。當北京市的占地麵積,建築高度,人口密度,膨脹成原來的五倍,六倍以上,我可以想像,市府地名管理科的公仆們,一方麵要處理層出不窮的新地名,一方麵要注銷不複存在的舊地名,恐怕日夜加班,也來不及應付時刻在變化著的地名。隨著城市拚命地向郊外拓展,隨著城內危房的大量改造,地名要想不改變,也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