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世界裏,感情膨脹,血性方盈,天馬行空,無拘無束,是年青詩人展現才華的大好時光;意氣風發,活力充沛,自由馳騁,浮想萬端,是年青小說家筆走龍蛇的豐收季節。而上了年紀的文人,深刻思考,是其強項,邏輯推理,是其擅長,知性認識,是其特色,經驗積累,是其財富,這種理性思維應該是適合於非感性,非形象的文體創作。而對詩和小說而言,固然也是不可缺少的因素,但絕非必須的,起決定作用的因素。這就好比做豆腐時,鹵水或石膏,是不可少的,但添多了,倒有可能將一鍋豆漿做壞,隻好倒進泔水桶裏當豬食。這也是當前,好多無性趣之人寫出來的詩,有一股泔水氣味;好多談不動戀愛之人寫的小說,有一種豬食感覺的原因所在。
話說回來:“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或者,“老夫聊發少年狂”,“將謂偷閑學少年”,這種偶一為之的顛倒差錯,在人的一生中,是難免要發生的。不能因為過去領導潮流,現在還領導潮流,就必須繼續寫詩,領導潮流到底;不能因為曾經名滿天下,現在還名滿天下,就必須繼續寫小說名滿天下到底。這種永遠感覺不到“時差”的文人,自我感覺良好,一首一首地寫,一篇一篇地寫,讓大家知道他活著,實在是夠累的。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但終於遮掩不住“一飯三遺矢”的尷尬。要知道,雄風的零狀態,激素的空洞化,隨之而來的,必然是血液流動的速度放慢,亢奮不起來;必然是感情膨脹的係數降低,激動不起來;必然是形象思維的能力變弱,浪漫不起來。一個老作家,一個大作家,一個名作家,既不亢奮,又不激動,更不浪漫,才氣何在?靈感哪有?能寫出什麼好詩,好小說呢?
他忘了,他的文學春天已經是過去式,上帝不會為他創造奇跡,更不會給他百分百,早把臉掉過去,拿背脊衝著他了。正如秋後拉架的老黃瓜種,與早春頂花帶刺,碧綠鮮嫩,清香撲鼻,露水猶存的當令黃瓜,不可一比的道理相同。一個文人,無論古今,無論中外,到了不再有孩子氣,不再做白日夢,不再心潮澎湃,不再浮想連翩,甚至不再惹是生非,不再君子好逑,不再心猿意馬,不再好色如好德,以至賊心賊膽統統付之闕如的年紀,還要搜索枯腸在那裏“擠詩”、“擠小說”,真是一件對自己,對別人,都是苦不堪言的事情。
如果我們翻檢一下《魯迅著譯年表》,這位大師的創作經曆,對我們便更有啟發了。
他活了56歲,早期的文言文寫作略去不記,用白話文寫作,始自1918年,至1936年病逝。
先後共十八年,前九年,主要是寫小說;
38歲,作《狂人日記》、《孔乙己》;
39歲,作《藥》、《一件小事》;
40歲,作《風波》、《頭發的故事》;
41歲,作《故鄉》、《阿Q正傳》;
42歲,作《端午節》、《白光》、《補天》;
44歲,作《祝福》、《在酒樓上》、《肥皂》;
45歲,作《高老夫子》、《傷逝》、《離婚》;
46歲,作《奔月》。
後九年,主要是寫雜文。
47歲,出版《華蓋集》、《墳》;
48歲,出版《華蓋集續編》、《而已集》;
52歲,出版《三閑集》、《二心集》;
53歲,出版《偽自由書》、《南腔北調集》;
54歲,出版《準風月談》;
55歲,出版《花邊文學》、《且介亭雜文》、《且介亭雜文二集》、《集外集》。
雖然,他曾經有過一部長篇小說《楊貴妃》的寫作計劃,甚至為此還到過唐代古都長安去考察過。據他給日本友人山本初枝的信,“五六年前我為了寫關於唐朝的小說,去過長安。到那裏一看,想不到連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費盡心機用幻想描繪出的計劃完全被打破了,至今一個字也未能寫出。原來還是憑書本來蓽想的好”。試著想一想,即使像魯迅這樣的大師,尚有心勞日拙,力不從心之憾,盡管生活之樹常綠,但由於光陰催生華發,青春不再我有,已經不能心飛神馳地去展開想像的翅膀,還能虛構出什麼精彩呢?他在寫了幾篇曆史小說以後,戛然而止,再也沒有寫過一字小說,完全投入雜文寫作當中。
等而下之的我輩後人,到了這把歲數,感覺遲鈍,神經麻木,腦細胞僵化,審美能力低下,還能給讀者虛構出什麼為之心動的美學形象呢?
年紀,要緊的就是這個年紀,什麼年紀上該幹什麼,什麼年紀上不該幹什麼,都是有一定之規的。而如果翻翻文學史,巴爾紮克,那個債鬼,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個賭棍,卡夫卡,那個肺結核患者,查查他們的創作年表,都是在什麼年歲上,寫出他們最好的小說,恐怕就有更清醒的認識。甚至那些得享高壽的文學大師,如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複活》;如雨果的《九三年》、《悲慘世界》、《巴黎聖母院》,也都是盛年期結出的豐碩之果。由此,不能不想到袁子才的這句詩,“人老莫作詩”,確實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對文人而言,要是你不再年青,寫詩、寫小說,就得謹之慎之了。
民間有一句諺語,曰“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表明年齡差別的重要意義。所以不建議年青人讀《水滸傳》,因為擔心經受不住梁山好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論秤分金銀”的誘惑,而越位造反,而鋌而走險;同樣,也是害怕老年人讀了《三國演義》之後,會被書中之計謀,之盤算,之權術,之吊詭,所吸引,所影響,而心思多端,謀劃成精,老奸巨滑,難以叵測。這句諺語,盡管消極,但也無妨我們作積極的理解,這就是說,人活一輩子,年青時感情豐富,神氣十足,下筆千言,出口成章,正是寫詩、寫小說的絕佳時期;而老年人,到了“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歲數上,其睿智、成熟,其圓通、豁達,哪怕是隻語片言,斷篇殘簡,也是彌足珍貴的經驗之談,恐怕最好寫一些詩和小說以外的東西,量身訂做,自娛自樂,那是再開心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