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老,不難;
活到老寫到老,也不難;
活到老寫到老還寫得好,就難了;
而活到老,寫到老,還寫得好,居然竟是寫詩,那就更難了。
所以,袁枚建議詩人,要懂得適可而止,見好就收的道理,上了年歲以後,就不必現醜了。
此言,出自清代乾隆年間的才子袁枚的詩。
詩載《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十五。
鶯老莫調舌,人老莫作詩。往往精神衰,重複多繁詞。香山與放翁,此病均不免。奚況於吾曹,行行當自勉。其奈心感觸,不覺口咿啞。譬如一年春,便有一年花。我意欲矯之,言情不言景。景是眾人同,情乃一人領。
香山,即唐代的白居易(772-846年);放翁,即宋代的陸遊(1125-1210年),兩人都為高齡詩人,同時,還是高產詩人。高齡可以高產,但高產不見得高質,後人對這兩位大師的晚年之作,頗有一些負麵評價。若白居易,明人王世貞稱:“極其冗易可厭者。”“清人王夫之稱一失而為白樂天,本無浩渺之才,如決池水,旋踵而涸。”“若陸遊,清人朱彝尊稱詩家比喻,六義之一,偶然為之可爾,陸務觀《劍南集》,句法稠疊,讀之終卷,令人生憎。”“清人田同之稱不免於滑易。”
袁枚的另一部膾炙人口的《隨園詩話》,卷十四,第五十九節,也說到類似的這層意思。
詩者,人之精神也;人老則精神衰葸,往往多頹唐浮泛之詞。香山、放翁尚且不免,而況後人乎?故餘有句雲:“鶯老莫調舌,人老莫作詩。”
看來,不得不承認,寫詩屬於年青人的專利,你就看俄國的普希金、萊蒙托夫,英國的拜倫、雪萊,中國的李白、李賀、李商隱、杜牧等詩人的創作經曆,就知道他們都是在生命史上的黃金時代,寫出一生中最好的詩。休看這些外國的、中國的詩人,壽命都不長,有的甚至等於夭折早殤,但他們卻像蒼穹裏一閃即逝的流星,將他們最絢麗,最光彩的一刹那,照亮天際,劃破長空,留下難能磨滅的印象。
因此,體會袁枚的思路,不妨作如此理解,先生們,女士們,到了談不動戀愛的年紀,最好就不要寫詩了。幹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要寫詩,戀愛談不動,詩也寫不好的。
我們知道詩人寫詩,是一次心血的煎熬,需要熱血沸騰,需要心跳加速,才能迸發出“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詩句,與談戀愛一樣,是很費精神,很用力氣的事情。有人說,詩和愛是孿生兄弟,有人說,詩是愛的副產品,也有人說,愛有多深,詩有多好,道理就在這裏。由此推論,一個文人,老了,見到明眸皓齒,婀娜動情,青春亮麗,笑靨迷人的小女子,竟然槁木死灰似的無動於衷,竟然心如古井般的波瀾不驚,你還指望他會湧出什麼詩情來呢?
所以,基本上失去性趣(係“性”趣而非興趣)的文人,說句不中聽的話,隻不過是苟且地活著罷了,既談不上什麼勃勃生機,也談不上什麼創造精神。不但莫作詩,連小說最好也莫作才是。在文學領域裏,詩和小說,純粹是形象思維在起作用的天地。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寫作詩與小說的心路曆程,基本也是這樣的。而達到如此三種境界,而源自本我,始自潛意識的性之趣,愛之情,欲之真,望之切,雖然不是構成文學藝術魅力的全部,但卻是起到關鍵作用的因素,這也為中外古今文學史所佐證了的。
你已經幹涸了,你已經枯竭了,你已經不再是鮮活的血肉之軀,你已經成為木乃伊狀的文學人,還能寫出什麼愛恨情仇,教讀者為之歌,為之泣,為之呐喊,為之怒吼呢?詩就是要人血液沸騰的,溫吞水的詩叫詩嗎?小說就是要人精神激動的,看了直打瞌睡的小說叫小說嗎?我們常說,性情性情,必須有真性情,才是真文學。漢語中的這個詞彙,“性”雖是“性格”的“性”,但從文學創作的角度衡量,這個“性”,其實更接近奧地利那位醫生弗洛伊德所說的“性”。
在弗洛伊德看來,人的行為、行動、思維、欲望,感情、性格、稟賦、天資,乃至所有一切精神現象,都是體內性激素的衍生品,這種論斷當然過於絕對化;但人的新陳代謝的總規律,大致是符合《紅樓夢》中“護官符”所雲的“一榮俱榮,一衰俱衰”的規律。當閣下的頭腦有點糊塗,記憶有點失靈,胃口有點減退,手腳有點遲笨,那也就是說,到了這一天,你老先生的性能力,不可能一枝獨秀,獨領風騷,你老太太的荷爾蒙,還繼續鬥誌昂揚,百折不撓。由於到了這把歲數,性之不振,情之式微,心之無力,氣之不繼,那性激素就像散了黃的雞蛋,拿捏不起,動彈不得。因此,靈感也就難以升騰,思路也就不能暢通,風雅也就無從得起,文采也就黯然褪色。在這種狀態下寫出來的詩或小說,肯定就不好看了。所以,性趣(係“性”趣而非興趣),可以作為文人自我觀察的一個指標,若是不戰而降,雄風不振,就要考慮是不是還繼續寫詩下去?是不是還繼續寫小說下去?
所以,袁枚說:“香山與放翁,此病均不免。奚況於吾曹,行行當自勉。”既是當頭棒喝,也是至理名言。這種“人老莫作詩”的提醒,真是太適時的警示。
每個人在其生命周期裏,感性的自己,和理性的自己,總是處於不停適應、磨合、調整、改變之中,這既是一個相輔相成,相製相克,此消彼長,逐步成熟的過程。也是人在各個年齡段得以充分發揮所長的過程。少年期和青年期,血氣方剛,不平則鳴,衝動、激動、躁動、騷動,適宜於寫詩歌,做小說;中年期和老年期,知性理智,求真務實,沉靜、文靜、安靜、穩定,應該做學問,搞研究。因此,文若河懸,思似泉湧,筆底生花,倚馬可待,是年青詩人,年青小說家所擁有的強勢,而埋首書海,剔微鉤沉,鑽研學問,深入堂奧,是那些有了點年歲,有了些識見的文人,所擁有的長處了。
老貓躺在沙發上打呼嚕,曬太陽,正常,小貓在屋子裏跳跳蹦蹦,難得安閑,也正常;反過來,小貓吃了睡,睡了吃,懶得動彈,就不正常,老貓精神百倍,上躥下跳,撞倒瓶子,打翻葫蘆,肯定是不正常而且反常了。因此,一位詩人,一位小說家,活到老,寫到老,還執迷不悟地要去寫不好的詩、不好的小說,真是教人不敢恭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