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文人的狂狷(1 / 3)

凡文人,其性格特征之一的狂,最為非文人所關切。

但大多數非文人,通常都能接受這個現實,好像文人的狂,是理所應當的。魯迅先生對於魏晉時期文人的狂狷,持一種很寬容,甚至讚賞的態度,尤其對於帶頭狂狷的阮籍和嵇康,抱有好感。所以,這世界上的文人,狂者多;不狂者少,絕對不狂心如止水者,幾乎沒有。因此,狂,也就成了文人的標誌特色。

不過,在中國,太過正經的道學先生,對於這種文人的性格特征,反感,抵觸,看不慣,很惱火的。其實,大多數文人的狂,不妨礙別人,也則罷了。因為狂是文人膨脹的結果,是成就感難以抑製的發泄,隻要對別人不構成觀瞻上的不舒服,感覺上的不自在,心理上的不抵觸,楕神上的不討厭,我們沒有理由不允許人家自我感覺良好。因為良好,而狂一下,狂兩下,第一,無傷大雅,第二,無可厚非。不必馬上把眼睛立起來,麵皮緊起來,像灶王爺那樣嚴肅無比。

中國有著數千年的封建社會史,湧現出來許多優秀的文人,同時,也產生出來更多的灶王爺。這些道學先生,有點像日本農民種西瓜那樣,為了運輸裝載的便利,非要把本來圓形的西瓜,硬憋在方形的盒子裏,讓它長得方方正正,整齊劃一。一代一代,一朝一朝,就將文人的“精氣神”桎梏如方西瓜似的,自斂,自鎖,自囿,自封。想來想去,數千年來,孔夫子《論語·顏淵》所說過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四勿”,是把中國人,尤其中國文人的思想和行為捆綁起來的戒條。

因此之故,我對於提倡小孩子讀經,非常反感。我不禁想,那些先行者們幹嗎要進行一次“五四”運動呢?

對文人而言,若篤信孔夫子的“四勿”,成天子曰詩雲,隻能寫八股文。小說,詩歌,散文,隨筆,想也別想,即使寫出來,絕對有一股木乃伊味。而木乃伊,大概是最具代表性的“四勿”樣板。文人在這種盒子裏,去圓就方,循規蹈矩,削足適履,按部就班,恐怕也就無以為文了。其實孔夫子的原意,並不要求大家做木乃伊。而是他的學生顏回問他:如何才能做到“克己複禮”?老夫子才想到形而上的東西,對這些晚輩來講,大概難以把握真諦,但是,端肅自己的言行,製約個人的欲望,總是能夠逐漸做起來的吧?於是,顏回拍拍腦袋,說,老師,我明白了,實施“四勿”,方可“克己複禮”,是不是?老夫子很高興,覺得孺子可教。這種本質上屬於師生之間道德修養的方法探討,到了曆代封建統治者手裏,卻成了鉗製老百姓思想的得力工具。在中國,什麼事情就怕絕對,就怕極端,就怕過頭,就怕大張旗鼓,加上道學先生拿住這“四勿”,所謂“拉大旗作虎皮”來對付知識分子,就起到了使西瓜由圓成方的成長盒作用。

這也是覺悟的中國知識分子,發起“五四”運動,打倒孔家店的原因。因此,如今再拾儒學,張揚孔孟,會不會又把封建禮教,程朱理學的沉渣,重新泛濫上來?真是很令人感到寒栗不已的。

大概在“五四”運動以後不久,1925年,在湖南的毛澤東,那年他32歲,寫了《沁園春》一詞。這首早年的詩,很有振臂一呼,呐喊自由的浪漫主義色彩。其中“書生意氣,揮斥方遒”一句,更道出知識分子奮鬥追求的緊迫感。“方遒”,用白話來說,就是“來勁”,按詩意推論,“方遒”對意氣風發的“書生”而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那麼,文人的“方遒”,也就是“來勁”,則更屬理所當然了。文人的來勁,在非文人看來,就屬於“狂”了。其實,這首詞中的“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在當年的道學先生眼裏,肯定是百分之百地“狂”了。

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一文中,講到在中國文學史上這個狂狷時代,“在黨錮之禍以前,凡黨中人都自命清流,不過講‘清’講得太過,便成固執,所以在漢末,清流的舉動有時便非常可笑了……深知其弊的曹操要起來反對這種習氣,力倡通脫。通脫即隨便之意。此種提倡影響到文壇,便產生多量想說什麼便說什麼的文章。更因思想通脫之後,廢除固執,遂能充分容納異端和外來的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源引入。”自曹操起,到曹丕,曹植,曹睿,魯迅先生總結成為一個“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Art for Art's Sake)的一派。”所以,他認為:“漢末、魏初的文章,可說是:‘清峻,通脫,華麗,壯大。’”大概文學運動的發展規律,也是循著“文武之道,一張一弛”的原則。曹操的“尚通脫”,與他以前以後的統治者,讓圓西瓜長成方西出發點不同,結果當然也就不同。試想,任何一個蠻正常,蠻自然的中國文人,其稟賦,其脾胃,其意趣,其蘊涵,在盒子裏,被拘束,被收縮,被製約,被扭偏;不在盒子裏,能延展,能舒放,能開拓,能自在,肯定會有迥然相異的差別。這差別,表現在文章之外,便是魏晉文人的狂狷。

狂狷,有兩種,一是可以接受的狂狷,在太正經的人看來,或可謂之“輕狂”,“張狂”的狂狷;一是不可以接受的狂狷,屬於的的確確的:“傻狂”,“猖狂”,在統治者眼裏劃入“瘋狂”,“喪心病狂”的狂狷。說到這裏,你不能不感慨曹操的厲害,魯迅就很崇拜他,他聲明:“我雖不是曹操一黨,但無論如何,總是非常佩服他。”因為這位統治者,既能把狂狷從魔瓶裏釋放出來,也有辦法將文人的這種性格,收拾得幹淨徹底。

典型的例子,便是禰衡和孔融兩位“狂”得可以的文人。

漢末,平原德州的禰衡,史稱他“少有才辯,而尚氣剛傲,好矯時慢物”,“尚氣”,亢奮浮躁,“剛傲”,盛氣淩人,“矯時”,針貶是非,“慢物”,悛愎自任,這當然不是什麼好的評價。一個人養成這樣難以恭維的毛病,便不大容易得到別人的尊敬了。這位年青才子,自視甚高。“建安初,來遊許下。始達潁川,乃陰懷一刺,既而無所之適,至於無刺字漫滅。”

古代的“刺”,即今日之名片。漢代造紙業處於始創階段,極金貴,禰衡懷裏揣著的這“刺”,其實就是一塊刻有自己姓名、籍貫、學業、履曆的竹簡。但是,有得狂的狂,或許還會為人所重,無得狂的狂,便不會有人買賬了。他到處送“刺”,可沒有人接受。這塊竹簡,老是派不上用場,也就休想當時許都的政府機關,文教團體,給他安排一個位置了。可“刺”老是在口袋裏磨來磨去,刻上去的字跡,都快光禿到辨別不出來了。這位年青人即很失落,很鬱悶,長時間的失落和鬱悶,就憋出一肚子火氣。

有火,就要發作,而且是大發作,擊鼓罵曹,這是中國文人史的唯一。隻此一例,再無第一。

如果在唐朝,還是這個禰衡的話,頂多對聖明的天子,發出“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怨而不怒”的呻吟,打死他也不敢擊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