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文學的玉米花(2 / 3)

記得有一次,我因事從水城到貴陽去,承這位師傅不棄,曾留給我地址,讓我到他支左的學院去看他。說實在的,走進這座高等學府,在校園裏,看到他穿著四個吊兜的滌卡中山裝,小頭梳得溜光,被幾個工農兵女學員圍著,那笑逐顏開的樣子,我都不敢認了。遠遠打量著,不禁狐疑起來,此人還是那個鑽在鍋爐房裏,一身一臉全是煤灰的司爐嗎?

這時候,他發現了我,走過來,用指尖同我握握手,那一臉斯文的樣子,真是相當人五人六的。你不能不讚歎膨化功能,將人改變得多麼厲害;你也不能不欽服亭長劉邦所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是那樣的有道理。大概,一個在精神世界,在意識形態,在形而上的領域,處於一種軟肋狀態之中,而又無望於短期中有所改善的弱者,膨化,應該是免除心理怯勢的靈丹妙藥。

當然,這需要臉皮有足夠的厚度,越厚,越能膨出水平。所以,對文壇上那些求名求利之心強烈者,什麼都敢開牙,什麼都敢伸手的勇敢者,膨化,甚至無恥地膨化,便是走向成功之路的不二法門。

凡是能在文壇大小碼頭上立足,能在一個圈子裏擁有話語霸權,能讓小女子對他美目盼兮,能讓小八臘子朝他叩頭進貢。尤其是那些三五成群,勾肩搭背,抱團成夥,橫行無忌者,說抬舉誰,誰就當紅,說封殺誰,誰就背字,都是從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裏膨化過來的,那道恒就更了不得了。

以上這些文壇的佼佼者,自然屬於修成“正果”的大師一級的人物了。休看近年來的文學作品,像點兒樣子,有點兒水平,令人欽服,憑真功夫而不是靠炒作贏得讀者者,屈指可數;但自稱的文學大師,和人為地吹捧起來的大師,還真是不少。我想起豫劇《穆桂英》中的一段唱詞,“幾年不到邊關走,磚頭瓦塊都成了精”,倒是很形象的對於這種現狀的描寫。

所以,在當前文學領域中,“大師”這個字眼,是常見詞,出現頻率相當之高,有應接不暇之感。我不曉得這是時代的福祉呢,還是一種文人的譫妄?我始終認為,上帝是位很吝嗇的造物主,出手並不大方。在西方世界,也隻是文藝複興時代,才同時出現過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這樣的群星共輝的大師,那是極稀有的情況。而在東方,康雍乾好幾百年,才出了一個曹雪芹,“五四”啟蒙,文學革命,舍魯迅外,還能找出相類似的文學偉人嗎?怎麼可能一下子天上下餡兒餅,給我們扔下成筐成籮的當代文學大師呢?

除非,上帝吃錯藥,腸胃出了毛病,拉稀了。

過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後,40年代抗戰,50年代建國,80年代新時期文學,90年代努力與世界接軌的文學,這期間的中國作家,無論故去的,還是存活的;無論著作等身的,還是中途擱筆的;無論聲聞海外的,還是知名國內的;無論被人追捧的,還是反響寂寥的……一句話,都處於同一地平線上,有先後之分,無高低之別,彼此都差不太多的。你既不比別人大得邪乎,別人也不見得比你小得厲害。如同玉米,可能有金皇後,大馬牙,或農大八五一品種的些微區別,然而在澱粉,蛋白質,礦物質的單位含量上,其實,並不存在明顯差異。

拿玉米來譬喻作家,有點兒失敬。若說起中國作家膨化自己的努力,又覺得很類似玉米花的際遇。在鐵筒裏加溫加壓,然後,砰地一聲,便在文壇這條麻袋裏迸裂開來。有的爆裂得大些,便是大作家;有的爆裂得一般,便是中不溜的不上也不下的作家;有的爆裂得不好,或者壓根兒就沒有爆裂,便是不走運的,始終賣不出自己,隻好向隅而泣,或怨天尤人的無名之輩了。

於是,作家的名或不名,大或不大,作品的優劣,是次之又次之的考慮了。文壇本是一塊名利場,近二十多年來,由於商品經濟的日益發達,能不能膨化?敢不敢膨化?大家就更加赤裸裸地追名逐利,更加肆無忌憚地比賽著膨化。應該起到決定作用的作品,倒不起什麼作用了。

作家的高低,作品的好壞,視其膨化的程度而定,雖然是笑話,但大家都奉為圭臬,按其行事,便是世紀更迭之際的文壇風景。然而,物質不滅,能量守恒,是宇宙間的鐵的定律。膨化食品,隻是增加了大於原物體幾倍,幾十倍的空間,營養成分,不會隨著體積的改變而改變。一粒爆成足球大小的玉米花,和一粒沒有爆裂的玉米,是沒有差別的。同樣,一部作品的膨化,一位作家的膨化,不管擴張到多麼多麼的大,他還是他,作品該賣不出去,還是賣不出去。

我就聽說過,一位膨化起來的大師,他的一部膨化起來的“經典”著作,新書從印刷廠出來,還散發濃濃的油墨香味,直接就送到造紙廠的化漿池,一車一車地倒了進去。這可不是天方夜譚,目睹者再三說,“向毛主席保證”,言之鑿鑿。為什麼要如此這般地追求膨化呢?我想,利益驅使,名位誘惑,是最大的動因,而當前到了不擇手段的競爭地步,則是當代作家過多造成的。

時下,中國作家不是一般的多,而是太多。任何物種,孳生過於泛濫,生物鏈就會出現危機,文學社會,也是要講究生態平衡的。

回顧現代文學的從容,能夠沉下心來寫出些認真的作品,便令我們這些後來人為之神往了。也許由於當時文學中心,上海,北平,作家總數不是那麼多的緣故,盡管有互不相容的是非,有各自標榜的派係,但終究由於從業者足以馳騁的天地不那麼局促,遂也有了一份大度,不一定有你無我,有我無你的決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