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這就是弗洛伊德總不走運的緣故,本來,隔著一層窗戶紙,搔首弄姿也好,自作多情也好,倚老賣俏也好,“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也好,不明白怎麼回事,也就不當回事的。但窗戶紙戳了個窟窿,看到被他們認可的男性作家一個接一個地少下去,而女性作家的數目,始終巋然不動,便知道情結在起什麼作用了。如果看一看小說後麵的作者簡介,正值芳齡,那就更清楚是怎麼回事了。所以,出一篇鼓噪一篇,出兩篇鼓噪兩篇,那份狂熱,那份亢奮,唯有從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中找到答案了。
更有趣的,是有那麼一位說是評論家可不寫文章,是作家又無作品的,看上去像個大款,但皮包裏空空如也的先生,和他的小夥計們,經常像UFO愛好者發現了天外來物一樣,隔不幾天,就向我們宣布小說界一顆新星正在升起,一篇劃時代的作品已經誕生。放心吧!被他們千分之千肯定的,十之七八是女性而且是年青的作家。所以,完全能理解在這些人身上的狂熱的排他性,和皮爾·金特躲在索爾維格裙下的勇氣。
“俄底浦斯情結”發作起來,是要產生弑父的惡心的。
我始終記得一個非常火爆的場麵,若幹年前,若幹評論家圍著一位女作家,別無選擇地大跳夏威夷土風舞,令人歎為觀止。據行家說,草裙舞源起密克羅尼西亞群島的民間舞蹈,向以熱情奔放和穿著直露著稱雲雲。
四
清代有位叫辜鴻銘的老先生,八股文章,可謂高手。他拖著長長的辮子,直到民國,被蔡元培先生請到北大去教書。
這位老先生有個不雅的嗜好,喜歡聞小腳女人的足臭。這在弗洛依德那兒,也能找到答案的,大概叫做什麼戀物癖或者什麼淫之類。不過,這就不去管它了,但辜老先生從來沒有向全世界宣稱,除了他熱衷的三寸金蓮外,其他的腳都不是腳,而成了爪子。
他捧他的小腳,也並不要求別人跟他一塊去圍著小腳跳草裙舞。
我們管這種最起碼的大度,叫做做人準則。如果辜老先生健在,他來評論當代小說,可能要比前麵提到的幾位寬容一些,不至於如此斬盡殺絕。也怪,這些評論家和另外一些屍位素餐的紅眼耗子們,異曲同工地扮演文壇屠夫和曆史小醜的角色。這種合流現象,也有大可研究之處的。
西方人講決鬥,兩個人相距二百米站著,公正人喊一二三,雙方扳動槍機,賽個輸贏,便走開了。中國人講打擂,贏了還不行,要永遠贏下去,擂台口還寫著“打遍天下無敵手”,透出一股霸氣和可怕的排他主義。
譬如前麵提到的什麼都是零的文壇大款和他的小夥計,就是十足的霸氣。總想當一個文學教父,誰都得向他這位擂主鞠躬致敬,按江湖規矩,叫做拜碼頭,不然的話,對不起,你就是偽幣製造者。
據說,由於朝拜者甚眾,門口有人把守,輕易不得覲見,但年青女作家例外。
我始終想,一篇小說,好或者壞,一個人說好就好,一個人說壞就壞了嗎?不見得的。四川人好吃辣子,山西人好喝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你讚賞的我不讚賞,我喜歡的你不喜歡,這種對於文學持有不盡相同的看法,是完全正常的。
幹嗎非要人家一塊跟你去吃毛肚火鍋,不吃,居然從褲兜裏掏出槍來把人家斃了。這當然十足的荒謬絕倫,生活中永不會發生這種事的。但在文學領域裏,卻難保。
五
有各式各樣的人,便有各式各樣的小說。
環肥燕瘦,各得風流。她們的三圍尺寸,未必像好萊塢的瑪麗蓮夢露那樣合乎標準,穿上三點裝,也許不夠封麵女郎的水平。但楊玉環和趙飛燕是美人,卻是公認的。小說也是如此,《紅樓夢》自然是傑作無疑的了,寫卿卿我我的《浮生六記》不也照樣有它自身價值嗎?衛道者毀過《金瓶梅》的木刻原版,現在每部未刪節本,要你三百大洋。崇尚袁中郎性靈的人,未必欣賞《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但譴責小說的曆史地位,誰能抹殺呢?張恨水一直是在文學史外晃蕩,什麼時候承認過他的文學地位呢?如今,不讓他登堂入室行嗎?《金粉世家》和《啼笑因緣》不一定比三四十年代的標語口號式的作品,更短命些。沈從文,張愛玲,湮沒了數十年,有人在拚命努力使大家忘卻。結果又如何呢?欲蓋彌彰,眼下,反正沈先生已仙逝了,查無實據,於是,光海內外自稱為沈門弟子者,就多得不可勝數。再有,冷落了近半個世紀的《圍城》,前不久,成為十大暢銷書之一,如今,張嘴不談《圍城》,大有土老帽之感了。所以,小說這個東西,很難以一己的標準來定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