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狗德(1 / 1)

最近,我已經讀了好幾篇對狗失敬的文字。

其實,狗是很冤枉的。首先,並非所有的狗都像那些人那樣一個臭“德行”,所有被指責的那些令人齒冷的“德行”,即使在狗界中,也並不帶有普遍性。試想在阿爾卑斯山皚皚積雪中的牧羊犬,為凍僵的旅行者帶來生還的希望;在地震廢墟裏搜尋的獵犬,嗅出仍存活著的遇難者,在緝私査毒時、在破案追蹤中的那些立功的警犬,這時候人們向它們致敬都來不及的。其次,應該指出,那些人沾染的是一部分狗的惡習,由此一概而論地罵倒一切狗,不算怎麼公平。如果狗都像那些人一樣的可惡,討厭,招人憎恨,這世界上還有誰願意養狗呢?

在我印象裏,外國人對狗,持好感者多。我記得兒時,30年代的事了,有一部很煽情的好萊塢影片,叫《義犬救主》。那個狗主角的名字叫琳丁丁,很紅極一時的,比二三流搔首弄姿的演員,要走紅得多。狗在西方人眼裏,是人類無言的朋友,有些孤獨的老人,兒女拋棄了他們,唯有一條忠實的狗為伴,這在西方是習以為常的事。還聽說過,有的富翁寧肯把多少萬美元的遺產,死後傳給了自己的狗,也不讓子女親友沾一點兒光,說明他對人已失去任何信心,遠不如對一條狗的感情。我讀過一篇文章,在法國,在花都巴黎的一個什麼區域裏,甚至有專門埋葬人類寵物的公墓,其中大部分是狗,為之刻石銘碑,留下悼念的詞語,都是相當傾注感情的。

我們這裏則不一樣了,雖然從孔夫子起,中國人就提倡中庸之道,但好像也形成這樣一個奇怪的效應,越是提倡什麼,越是缺乏什麼,越是強調什麼,越是完蛋什麼。講了幾千年中庸,看問題的方式方法,倒是非常缺乏中庸精神,非要偏頗不可。幾乎不講辯證觀點,很少“兩分法”地看人,倘不是極好,好到無可再好,恨不能頂禮膜拜;便是一無是處,壞到不可救藥。

對狗的看法,就更糟。

在漢語體係中,凡與狗有關的詞語,除了一句“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外,大柢屬於詈詞之類,這真是十分怪異的現象。如“狗腿子”,“落水狗”,“狗東西”狗屎堆,“狗頭狗腦”,“狗頭軍師”,“漢奸走狗”,“狐朋狗友”,“喪家之犬”,“雞飛狗跳”,“狗急跳牆”,“狗仗人勢”,“狗屁不通”,“蠅營狗苟”,“狗皮育藥”,“狼心狗肺”,“雞鳴狗盜”,“狗眼看人低”,“狗肉不上桌”,“狗改不了吃屎”,“狗咬狗,一嘴毛”,“狗嘴吐不出象牙”,“狗戴嚼子,胡勒”,“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等等,更甭說“狗日的”,“狗娘養的”這些指著鼻子罵人的話了,可以說沒有一句是好話。嚴格講,像這最後的兩句村話,換上別的動物,也未嚐不可,但狗倒黴,非把它掛搭上不可。我也不知為什麼把狗置於如此不堪的地步?說白了,其實都是人的種種作嘔的醜態,以狗形容罷了,君不見有些見風使舵,巧言令色的人,甚至比狗還要齷齪呢?

我不是保護動物協會的成員,也不是一個狗道主義者,更不像那些有錢階層,動不動破費數萬,數十萬地買條名貴犬,如沙皮狗,宮廷狗,消遣玩弄寵物的人士。對於狗的認識,說來慚愧,至今仍停留在那些文學作品上。

也許由於藝術形象的力量,所以,很不以為然那些抹殺一切狗的議論。

在契訶夫的《卡契坦卡》裏,那條離別了主人多年,已經淪落到馬戲團裏,登台表演雜技的小狗卡契坦卡,一聽到觀眾席裏它原來的主人,那老爺爺的孫子,在叫它的名字時,便不顧一切地衝下場去,熱烈地撲向那爺孫倆的忠誠;在傑克·倫敦的《白牙》裏,那條具有狼的血統,來自阿拉斯加的北極狼犬,矢忠於它的主人,在與比自己強大若幹倍的獒犬角鬥時,和手持武器的歹徒作殊死的搏擊中,那寧死也不畏縮的勇敢;在特羅耶波利斯基的《白比姆黑耳朵》裏,那條可愛的小花狗,在它主人住了醫院後,四處尋找,跑遍了主人曾經帶它去過的所有地方,曆經艱辛,也不頹喪的真誠感情。這些品德,也不是我們見到的那些小醜身上所具備的。

人有人品,人品有好壞之分,狗有狗德,狗德有高低之別。如果體味一下屠格涅夫的《木木》裏,那位長工蓋拉新溺死自己那條狗的悲哀,就會覺得人類自身的弱點,遠勝於那些四條腿的朋友。所以,對狗的不雅口碑,更多的是那些沉湎於名利場中的人的表演。

老實說,善變,是那些人的特點。至於狗,認準了便通常不那麼輕易改變,所以才有那些感人的篇章。稱它信守如一,始終不渝,大概不算過分。相反,若是在見利忘義,朝秦暮楚,出賣朋友,六親不認這些方麵,比起那些人臉不紅,心不跳的修養,狗恐怕要自愧不如了。

因此,若狗有知,大概也不讚成把自己和那些人類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