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好漢奸”論(1 / 3)

漢奸,有好的嗎?當然沒有。

但有一種論調,認為附敵者中,確有一些好的,比較好的,由於不得已的難處而落水的好人,譬如周作人,即是。“好漢奸”論,就是這些並非等閑之輩的文章中,曲筆為之回護,粉飾,吹捧,美化,而得出的結論。隨著這位偽華北政務委員會教育總署督辦的文運日盛,鼓吹愈熾,“好漢奸”論,也越來越熱烈。令人匪夷所思。

想想,也不禁嗚呼,與知堂老人同時代,文章寫得同樣好的鬱達夫先生,跑到南洋去,搞抗日宣傳,最後,死於日寇的屠刀之下,真不如去當個“好漢奸”了。他有一千次機會當,他不當,偏要讓鬼子“死啦死啦”地幹掉,實在是天大笨伯了。

也許由於產生賣國賊的年代,離我們越來越遠的緣故,那種曾經有過的切齒痛恨的感覺,漸漸淡了。即使在電影裏出現戴墨鏡,穿黑色拷紗衫褲,腰裏別盒子炮的漢奸形象,也多是供人調笑的醜角。可見時間真是一帖最好的安慰劑,人們對於二戰劫難的記憶,即或當事者本人,也遠不如五十年前那樣強烈。

或許,這正是人的可貴之處,不能永遠生活在冤冤相報,再無終結的仇恨當中。於是,說不上是寬容呢,還是有意地忘卻,就對那些人最壞的方麵,盡量不再作過多的計較。罷了罷了,無論如何,半個世紀都過去了,也不能總是沒完沒了地清算。這樣,使得某些心有不甘的先生們,耐不住寂寞,一定要給周作人頭頂上增添幾道燦爛的光環。

無獨有偶的,這種翻過頭來倒清算的回潮現象,不僅僅在中國,西方也有呼應的,真是不亦怪哉。

最近,德國有一位叫多洛絲哈根的女作家,出版了《沒人逃脫削發的命運》一書。這部名不見經傳的洋人著作,國內目前還沒有見到全譯本,從簡介的短文中,大略知道一些內容。二戰期間,在德軍占領下的西歐、北歐,有許多與德國軍人“私通”的女人,戰後,她們因此受到了殘酷的懲罰。文章的標題,頗具聳人聽聞的效果,《字烙在額頭上》,副題《二戰中與納粹“私通”的女人們》。讀了這篇肯定她們“私通”行為,並譴責民眾殘暴的文章以後,按照這個邏輯推演下來,中國的周作人“好漢奸”論,自然也站得住腳了。於是,敬奉者視若神明,膜拜者為之洗罪,出版者大把撈錢,別有用心者拿他來否定進步文學,知堂老人名前的興旺香火,成了近年來文壇的一方風景,也就不必大驚小怪了。

這種腦筋急轉彎,未免太快的世道,讓人寒心。

二戰中,貝當和賴伐爾的維希法國政府,被稱之為法奸,那時孤島上海的法租界裏,有一條馬路,叫做貝當路,義憤之士要求改過名的;挪威陸軍軍官吉斯林,給德國人當狗腿子,被稱之為挪奸,他的名字遂成為“賣國賊”的同義詞,甚至在辭典中,有這樣一條專屬詞語。如果因與法西斯“私通”,就給這些婦女,錫以法奸、挪奸的罪名,釘在恥辱柱上,當然是不合適的。但民眾不肯原諒她們,也不是沒有道理,她們終究和日本鬼子強征的隨軍慰安婦不同,不是十分強迫地為德國侵略者獻身,怎麼說,這是不光彩的行為,本國同胞的譴責,無可非議。

至少在戰爭剛剛結束之際,對侵略者的仇恨之火,報複情結,不是那麼容易淡忘。任何稍有良知的人,不能忘記這樣一個背景,當德國女作家筆下這些婦女,與法西斯“私通”時,就在波蘭的奧斯維辛的集中營裏,成千成萬的婦女,還有兒童,正一個個脫得赤裸裸地,排隊走進毒氣室;當這些“私通”的女人,“為元首貢獻一些德國人後代”的尋歡之時,也是那些受難者,頭發剪下來作織物,皮膚剝下來做燈罩,金牙敲下來再熔鑄,被獸性的法西斯殘暴蹂躪之日。那麼,飽受二戰創傷的憤怒群眾,做出一些過頭的事,值得在五十年後予以清算嗎?

我很佩服這位女作家的無動於衷,對殘酷的往事,那種“零感情”式人全然不顧。而戰後當地民眾,對這些附敵的女人,一時衝動的報複行為,卻大做文章,是不是有點兒小題大做?

應該說,與德軍私通的女人,某種程度上說,也是弱者。很多是為了生存,不得不向法西斯投懷送抱。但不能不使人思索:曆史,需要公平,譬如公平地對待這些當時曾與敵人“私通”的婦女;但曆史,更需要正義,否則,那邊赤裸裸地死亡,這邊赤裸裸地上床,那邊在敵人刀下,死無葬身之地,這邊膜拜之餘而要洗卻他的漢奸罪名,曆史不是天津大麻花,可以扭來扭去的,如果將與鬼子睡覺的女人,奉為聖母娘娘,而將投江的抗聯女戰士,跳崖的抗日遊擊隊,列入傻瓜賣命之流,民族大義,成為一塊抹布,人間公道,隻是一攤狗屎,豈不應了孔夫子的一句話,“人之異於禽獸者幾稀”了?

所以,時下文壇上,魯迅先生被老少爺們兒一股勁兒地開罵,周作人開光以後,渾身上下鍍金,光芒萬丈,如此顛倒黑白,如此罔顧是非地改寫曆史,不僅是對逝者的褻瀆,也是對活著的人的一種精神上的強奸。在這位女作家筆下的“私通”婦女,有的描寫得像羅密歐和朱麗葉一樣,與法西斯侵略軍的“愛情”,如何地天長地久,如何地情深愛長,以此類推,豈不是被皇軍征去用作性奴隸的亞洲慰安婦,萬不該要去討回公道了嗎?

這部《沒人逃脫削發的命運》,與中國境內的“好漢奸論”,很有一點兒異曲同工之妙。

讓人忍不住要問,這世界究竟怎麼啦?

這篇作品的簡介,在幾家報紙都刊載了。

開頭部分,先描寫了一幕血淋淋的場麵:“兩名年輕的男子反剪著她的雙手,另外兩名男子粗暴地朝她的頭發剪去。剪刀在她頭皮上刺開一道道口子,鮮血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流,最後在她的額頭刺一個血紅的納粹標誌。她3歲的兒子在一旁瞪著恐怖的眼睛看著這一幕。”接著又寫道:“這是1945年5月的挪威,處處是一派慶祝勝利的節日氣氛。”報紙在刊出此文時,還配有一幅法國攝影師拍下的法國女人被削發以後示眾的照片。

霍桑的小說《紅字》,通奸者的恥辱標誌紅“A”,是戴通奸女人的胸前。但對與法西斯“私通”的女人,懲罰者卻將字明顯地刺在額上。在中國古代,這是一種刑法,叫做黥刑,墨刑,我們讀《水滸傳》,梁山泊中,有幾位好漢就曾是被刺配過的。刺,就是在臉上刺字,不論你走到哪裏,明顯的恥辱標誌便跟隨你一生。五七年打右派,慣常的說法,就是給某某人戴上帽子。這種戴帽子的懲罰,說穿了,也是黥刑的變種。如果生在宋朝的我們,很可能在臉部的右頰上,要留下一些花樣了。不過,終究時代在進步,這種人身和人格的汙辱,已受到文明的唾棄,隻是在極個別的時期出現,所以,也難怪法國作家薩特,驚呼當時的野蠻做法:“這是沿用了歐洲中世紀的殘酷懲罰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