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見鬼(1 / 3)

前些日子,我到一家醫院,去看望一位老朋友。所謂“老”,既有兩人交往已久的意思,也有此公上了年歲的意思。其實,我也進入老的行列,但他比我更要老些,快八十的人了。這是位樂觀的老漢,應該死過好多回卻還活下來的老同誌。

他知道我現在以耍筆杆子為生,便說他早年在解放區也寫過一些東西的。後來,不寫了。我向老漢討教,為什麼不再舞文弄墨?他開玩笑說自己腸梗阻了,就再拉不出什麼錦心繡口的文字了。聽他這種自嘲的話語,便可知道此公性格豁達之處。

聊天中,他試探地問:“我你不去看看‘誰’?”

“誰?”

“就是那一位!”他莞爾一笑。

我馬上會意:“他怎麼啦?”

“也住在這裏,跟我一樣,進來容易出去難了。”

有的人的名字,倒不一定如槍似戟,可是名聲稍差,人緣不佳,都願意離他遠些,最好連名字也不提,因為他的名字是和像“文革”或者更早一些的政治運動聯係著的。雖然大家早就不那麼耿耿於懷了,無論如何那已經是一段塵封的曆史。但一說到這位老人家,仍是搖頭者多。

“想不到他也病?”

“病得還不輕。”

“他知道你在這裏住院嗎?”

“我去看過他。”

“他呢?”

“他兒女說他要過來看我。”

“假如你們倆見麵,會說些什麼呢?”我覺得頗有點戲劇性,“我很想知道。”他寬厚地一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都是馬上要到終點站的人了。

這位“誰”,當然也是我和老漢都熟悉的人,從50年代起,“誰”一直扮演冷麵殺手的角色。譬如把哪些人批判,把哪些人處理,定什麼性,按什麼辦,屬於什麼矛盾,送到什麼地方去改造,戴不戴帽子,劃不劃分子,熱是他這個擔任運動辦,清查辦,專政辦負責人的事情。

如今躺在醫院裏等死的兩位老先生,這一個曾經是另一個的靶子,另一個曾經是這一個的克星,說他倆是中國政治生物鏈中的相生相克的環節,一點兒也不算誇張。這一個挨另一個整得幾十年抬不起頭,另一個整了一輩子人,整了一大串人,好像也未見如何發達,如何光輝,反而弄得大家都避鬼神似的遠離他。如今,都到了垂垂老矣的年紀,都得了不治之症,都住在醫院的癌病房裏。

我說:“無巧不成書!”

老漢說:“看來,上帝不懂政治。”

“他想見你幹什麼?賠禮,道歉,認錯,謝罪?我有點兒不大敢想像呢!”

“算了,到了死神快要敲響喪鍾的時刻,是也罷,非也罷,對個人來說,爭個長長短短,再也不具備任何實際意義了。”我的這位老朋友悟道似的向我擺擺手。

但我不相信這個整了一輩子人的“誰”,能像老漢這樣想得開,因為他從來不會消停,也不肯安生。這個“誰”,運動起家,運動發跡,他一有運動渾身精神抖擻,而有日子無運動的話,便鬱鬱寡歡,連飯也吃不香。直到他晚年,真是遺憾啊,一是他終於離休,二是也不再搞運動,才真的感到沒有什麼事幹。他老是茫然若失地嘆叨,怎麼不發社論呀!其實,每張報紙每天都會有社論的,不過,沒有他所需要的那種戰鬥檄文的社論。於是,他覺得不對頭,看人看事,總是不順眼,總是認為有什麼差錯,總是疑神見鬼,總是悻悻然。所以,人們討厭他,包括他的兒女,也對他敬謝不敏。這是人情之常,沒有人樂意天天看那張灶王爺的臉,也沒有人喜歡聽拉警報或救火車嗚嗚的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