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說這位“誰”具有小人之心,但患了這種動不動要修理人的病,根據我個人大半生被整的體會,其中大半是小人,這估計是沒有錯的。否則,要整什麼人的時候,靈魂深處的良知,會使他無法下手。老實說,把一個無辜的人推向斷頭台,眼看永世不劫,沒有強烈的惡念,是做不出來的。唯有患了小人病的人,才感到整人是種樂趣,才不會手軟,才天天盼他需要的那種社論。
“其實,你和‘誰’,差不多前後腳跑到解放區去的,聽別的老同誌說過,整風的時候,他就夠意思。”
老漢不接我的話題,隻是說,小人嘛,是一種社會現象。凡有人類活動的場合,隻要存在著競爭機製,攸關到每個人的物質和精神的利益,有人得到的同時,有人得不到,出現不平衡,就有爭奪。得不到的人想得到,得到的人要保護自己的勝利成果,而且還想得到更多,就有廝殺,於是必然要產生所謂的小人。這種爭奪和廝殺過程中,如果借助於權力,就叫做整。所謂“整”,就是一個絕對強者,打一個不敢還手的絕對弱者。然後,病床上這位挨整的老先生總結:“‘誰’是健將級的!真是該給他授勳!”
凡整人,分兩類:一是奉命行事,二是業餘愛好,前麵說的如今也躺在醫院裏的“誰”,屬於兼而有之型的。有些老同誌早先說過,剛到解放區的時候,“誰”不過是一般幹部,後來,進城,就漸漸地爬上去了。
因此,過度的積極性,通常都伴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無非是想通過非正常的競爭手段,獲得從正常途徑得不來的一切,因此,為達到比正常途徑更豐厚的回報率,在手段的使用上,隨著惡的程度增高,無所不用其極的可能性,就更加大,受害者的痛苦,也就更加深了。於是,在一個社會裏,利益愈少,則競爭愈劇;途徑愈難,則競爭愈惡。而競爭愈激烈,小人愈繁殖。而小人,像大腸杆菌一樣,植根在社會的肌體之中,一遇機會,例如社論一發表,運動一開展,內部開始分類排隊,劃分左中右,要講清楚,要交待,要什麼什麼的時候,就要爆發出來。不過,有的人,正常細胞能夠抑製得住病菌的繁殖,我們管這種人叫君子。有的人,病毒泛濫,不可控製,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便是所謂的小人了。
“老漢,想不到你對這方麵的學問,研究得還相當透徹呢!我可不是在恭維你!”“在醫院裏住著,橫豎也出不去了,要是不趁著還能思考的時候,想想自己這一生,豈不是白挨整了嘛!”
我開始有些弄懂這位前輩,雖然我們相識得很久,好像現在才更了解他。
他告訴我:小人,在中國,是一個很古老的詞彙,據《穎川語小》這部書考證,“君子小人之目,始於大禹誓師之詞,曰‘君子在野,小人在位’,蓋謂廢仁哲,任奸佞也”。看來,遠古洪荒時代的夏商周,還是物質貧乏,民智未開的原始社會,就有小人為禍。
說到這裏,他哈哈大笑。
那天,我和我這位老朋友,很開心地談了一通以後,笑聲驚動了護士,過來幹預,便隻好離開。臨走時對老漢說,你知道有一種植物叫“死不了”嗎,你老人家就是。我說我相信有一天,你從醫院大搖大擺地走出來,這對你來講,也不是第一次。
“算了,別給我打氣了,我和‘誰’的加時賽也結束了,隻剩下發點球了!”
“你真行——”我差點兒要給他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