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哥告訴我們,老總雖是莊稼人出身,還屢有村幹部那種做派,譬如拍大腿,譬如愛蹲著,罾如罵髒話,譬如喝湯一定要像日本人吃麵條那樣,發出吸啜的聲響。這些,除了他太太,他女兒,敢說他一句半句,別人是絕不能非議的。他這種土地的感情很執著,誰碰他,誰倒黴,但是,他不像別的工農幹部那樣拒絕,嫌棄,憎惡知識分子。頭一次跟他出國,在飛機上,閑來無事,竟對身邊他所說的俊小夥不禁感慨,你爹你媽真會生你,看來,地好,還得種好;種好,還得水肥跟上,要不也就隻能收一些歪瓜裂棗!然後拍拍他肩膀,給他鼓勁兒,好好幹,小夥子!帥哥形容當時的感受,覺得老板像莊稼人喜歡牲口,拍打一頭騾子或者牛那樣,落手很重,但很親切。
帥哥在北京求學的那陣,因我妹妹囑咐過,要我們對這個在京城舉目無親的學子,加以關照,無非禮拜天來打打牙祭,逢年過節一塊兒去郊外遊逛。後來,他留在北京這家國營大公司裏做首長秘書,若有什麼大的事情,需要找人商量,自然也是先到我這裏來,幫他拿拿主意。
他坐定了,來不及寒暄,直奔主題。說,舅舅舅媽你們看這件事,我該怎麼辦?
什麼事?
唉——這年青人本來很有主見,看他麵有難色,大概比較麻煩。
是這樣,他說,陳大夫——
誰是陳大夫?我問。
就是我們老總的夫人,挺好的,真是對我挺好的一位阿姨,她那天把我叫到老頭子的書房,單獨和我談話,要我認真地考慮一下,因為,他們家的思思——
思思又是誰?我問。
你讓人家說下去,別打岔行不行!我老伴讓我閉嘴。
思思說了,如果她要找對象,最起碼,也得像她爸爸秘書這樣的。她說,我的頭發很像一位英國演員修葛蘭,帥呆了。陳大夫認為,不可能讓一個女孩子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她已經喜歡上你。因此,她不得不和我談談她女兒這個非常明確的暗不我打斷他,帥哥,麻煩你把來龍去脈,說得更清楚些。
老伴憑她女性的直覺,立刻明白底裏,槍白我一頓,這還不清清楚楚嘛,他的老總家有位公主,這位公主拋彩球了,想招他為駙馬爺。
於是,大家沉默。
小家夥老看電視裏的連續劇,很在行地問,叔叔,你要當駙馬,怎麼不戴那種官帽呢?
去去,老伴不讓他插嘴,然後,她問了帥哥幾個問題,這個思思,怎麼樣?
很一般。
你對她的感覺呢?
也是很一般。
你能不能說得具體些!
真的,除了很一般外,我說不出別的。
她喜歡上你,那你喜歡上她沒有?
問得這樣赤裸裸,帥哥隻有搖頭,顯得有點兒為難,找不到適當的措詞。還是那句老話,反正,很一般一般的。
嚴格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太正常也太一般的問題,不會殺你的頭,不會要你的命,人家當媽媽的隻是同你商量,想把女兒嫁給你,你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絕,似乎應該不那麼費難的。但具體到這個前景不可限量的年青人來說,實實在在成了個很不一般的問題。
他搖頭的時候,那飄灑的頭發,還真是有點兒像修葛蘭。
帥哥接著苦笑地向我們透露:陳大夫想得就更遠了,她說,如果你們能在一起的話,老總就不能把你留在身邊,他使你使得很順手,放你走他會很痛苦。但這是黨的規矩,直係親屬必須回避的。不過,為了思思,他不通也得通,說了,美國分公司那邊的頭,也快到點了,把你提拔起來,到那兒先當一陣副手,然後再回公司負責一個部門,就名正言順了,那時他也退到二線,無所謂避嫌了。可陳大夫說,你跟思思到紐約去,離我太遠,要是能安排在香港長期居住的話……
於是,我們又沉默了,這還真像電視連續劇,一環套一環,絲絲入扣,都安排停當了。我也不知該說,還是不該說,忍不住問了一聲,他們不知道你有女朋友?
帥哥說,對他們來講,這算回事嗎?
我老拌掠我一眼,我也意識到有哪壺不開提哪壺之嫌,便招呼吃完雪糕的第三代,該接著寫他的字了!
還寫人字嗎?小家夥問。
當然了,讓叔叔給你寫出個樣子來,你照著學!
帥哥筆下的這個人字,一看就是受褚遂良《雁塔聖教序》或《孟法師碑》的影響,童子功確是不同凡響,那一捺,大刀闊斧,遒勁有力,泰然自若,餘味無窮。由此可見,一撇要沒有一捺的堅定支撐,那麼,這個人字能不能穩穩地站住,還大有疑問呢!
我說,人字難寫。
帥哥感慨係之,做人那就更難了。
再說釣魚。
這是時下京城的一種流行病,會釣的,不會釣的,都去湊這個熱鬧。
因此,在京城腳下,便有許多可供垂釣的場所,最遠是密雲水庫,那必須是大玩家,有力氣,才舍得長途跋涉,還要搭上雙休日。一般人,都到市郊那種經營性的,要收費的魚塘去過釣癮。我一直詫異有些朋友,何至於如此迷戀垂釣,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頗不以為然過的。但想不到我也坐在池塘邊,“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了。
染上這種釣魚的嗜好,和喜歡跳交際舞的過程相類似,都是先被拉下水,然後樂不知返的。但我,坐到那裏,手執釣杆,卻是盛情難卻,抹不開麵子的結果。而且,雖然也釣過幾回,好像始終也未產生特別濃烈的興趣。隻消看我至今沒有專屬於我自己的釣具,便知是一個什麼水平的釣魚愛好者了。
你算哪國釣魚的?大嗓門的魚王一見我空著手,便要笑話我。
他應有盡有,而且全是洋貨,英國的,日本的,算什麼稀奇,冰島的,格林蘭的,愛斯基摩的,就不能不令人歎為觀止了。所以,即或我到漁具店,花個百兒八十的,買支國產釣杆,能拿得出手嗎?誰敢跟龍王爺比寶呀!因此,我若和他一塊去釣魚,毫不客氣地空手,他秘書肯定早給我準備好的。
釣魚是件雅事,但釣魚人習慣與誰一塊兒釣,不喜歡與誰一塊兒釣,也是漸漸在池塘邊磨合的結果。於是,每個魚塘,哪一天哪些人來,慢慢地也就形成一種基本上固定的格局。這就叫做漁友,池邊一律平等,官兒大的,官兒小的,能夠相互討教;鈔票多的,鈔票少的,不影響彼此切磋。但我成為魚王的釣伴,倒不是由於我楕於釣術,相反,是在飛機航程的交談中,他嘲弄我對於魚經的一竅不通,然後,他才下決心,要培養我成為一個釣魚愛好者,逼得我和他一塊兒坐在池邊。
對釣魚這種十分流行的樂趣,我從來也不曾特別熱衷過。釣魚,一需訣竅,二需耐性,有訣竅而無耐性,淺嚐輒止,事倍功半;有耐性而無訣竅,瞎子摸象,大海撈針,這兩樣,我都缺乏。更何況北京那些非專供垂釣的水麵,魚都成了精,不但需要格外高明的釣術,更要求絕對不怕失畋,能夠具有水滴石穿的耐力,這對我來講,尤其做不到,五分鍾不咬鉤,甩三杆不見魚,肯定就要抬屁股走人。早些年,也曾在玉淵潭,護城河釣過兩回,總是興師動眾而去,雙手空空而返,也就沒了興頭。
No!No!No!
他有點兒像意大利歌唱家帕瓦羅蒂,隻是個頭小一號而已,國字臉,絡腮胡,肺活量大,聲音共鳴好。他這連連呼No,整個機艙的乘客,都對他刮目而視,空姐走過來。問:Excuse me——我想她一定以為他是外國人,因為,樣子和氣派,包括那嗓門,還真是不同凡響。坐在魚王身邊的那位秘書,走過去和顏悅色地解釋,沒事,沒事,把熱心服務的空姐打發了。我真可惜他不去唱歌,而走上了領導幹部的行列。
他如此教導我:
釣魚,一樂也。
釣魚,而有魚咬鉤,二樂也。
釣魚,杆不虛甩,鉤不空拉,乘興而來,滿載而歸,三樂也。
這種名人名言,也隻有他敢說。而且,他在釣魚這個領域裏,確實也有這樣大言不慚的本錢。
本來我采訪他,因為一位據說熟悉他的朋友向我介紹,你應該去采訪一下王老板,他是位傳奇人物。
他說的王老板就是我寫的這位魚王。怎麼個傳奇法?
他在他的部門裏,創造了好幾個第一。
都是哪些第一?
他說了半天,我不得要領。最後,他說,報上登過的。
報上登過的東西多了。
這樣吧,我讓王老板的秘書來和你談談。
為什麼本主兒不跟我見麵?也太拿架子了吧?
我的這位朋友直嘬牙花子。
後來,有一天,那位秘書來了。他說了實情,是他麻煩我的朋友找我,看我能不能給他的領導,就是王老板,也就是魚王,寫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