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午夜鶼鶼夢早醒(一)(1 / 3)

連續兩聲巨響在外麵炸開。幾個侍女戰戰兢兢的從門內退了出來,差點沒撞到林日昇身上。侍女們知他素日柔善,嘻嘻笑了幾聲便沒大沒小的跑開了。

林日昇緊張地籲了一口氣,輕手輕腳的推開房門,一隻腳剛跨過門檻,另一隻腳還在懸在半空中時,一個青花瓷杯忽然夾風破空而來直直地向他麵頰摔去。他聽聲辨位,臉微微一側,右手抬起,手掌向內反手一接,將杯子穩穩地鉗在手裏。他怫然不悅,大步闖入門中,還未見著妹妹便出言責備道:“阿沅,你這個脾氣到底該改改,出手也沒個輕重,今日幸而是我,若是砸到那些小丫頭,非頭破血流不可。”

他生氣之時,依舊麵若桃紅、雙眸皓潔,不帶一絲凶厲之色,並不令人畏懼。

而正與他對峙的林月沅卻如烏雲蓋頂,雙手叉腰,兩隻眼瞪得又大又圓,怒不可遏的臉上仿佛有恨火燃燒。她雖比哥哥小兩歲卻幾乎與他肩頭平齊了。她拉住他的衣襟,質問道:“哥,你還想瞞我。我問你,爹呢?娘都快不行了,為什麼他還不回來,他去哪了,你說啊!”

林日昇聞言黯然歎氣道:“你心知肚明又何必來問我。”

林月沅頓時火冒三丈。她雙手抱拳,張口大叫,仿佛要將滿腔啊怒火噴出:“果不其然,你當初還不信。我親眼看見洪叔告訴母親,他在外麵養了外宅,母親雖嘴上沒說什麼,可夜裏還是偷偷地哭了。娘當年跟著他受盡苦楚、委屈,他卻這般忘恩負義、喜新厭舊,毫無良心。”她邊說邊跳腳,直把地麵踏地“咚咚”作響。她習武已有數年,中氣十足,聲音洪亮,這般叫嚷想必屋外之人也能聽地清清楚楚。

林日昇在一旁急的直冒冷汗,他環顧四周,連連向她擺手,壓低聲音道:“小聲些,你想鬧得人盡皆知嗎?”

林月沅不管不顧地繼續嚷道:“你怕我不怕,他有膽做還怕人說,我偏要把這醜事給嚷出來,丟林家臉的是他林昶不是我。”

“還不快住口。”林日昇終於拿出了幾分做哥哥的威嚴,沉聲道:“縱然父親另有新歡,金屋藏嬌,我們做兒女也不可說他的不是。何況娶妾也並非什麼了不起的大罪。”他被妹妹瞪得有些心虛,聲音逐漸低下去,“隻是錯在他不該對母親的病情不聞不問。”

“出去!”林月沅憤怒地推了他一把,他踉蹌地退了兩步,急忙解釋道,“何況這也並非全是父親的錯,你忘了當初是母親把父親氣走的。”

林月沅卻一口咬定是林昶有錯在先。

林日昇有些水磨脾氣,不若母親果決卻也不似妹妹暴躁,他不急不躁,耐著性子娓娓分析道:“父母脾氣本就不合,自我記事以來,幾乎沒有一日不吵的。母親是刀子嘴豆腐心,而父親遇事又總憋在心裏,兩人又不能互相體諒。父親搬出去住也非一兩日,母親又何曾關心他在外麵吃住是否舒心。她對父親如此不上心,父親難免會移情。”他愁腸百結,幽幽地歎氣道,“他們二人大約是上輩子的仇家,這一世被綁在一起互相折磨。”

林月沅很不以為然:“娘操持家務、打點生意,對這個家無不盡心盡責,這才累出了一身的病。爹總是無端挑剔,莫名發火,娘當然要還以顏色,否則豈不任人欺淩。怪就怪爹小肚雞腸、毫無肚量,更兼拋妻寡情,實非大丈夫所為。”

兩人爭執不下,陳萍身邊侍女忽然衝進來哭道:“夫人剛又嘔血了,她叫你們快過去。”

兄妹兩人對望一眼,立刻停止爭吵,一齊衝出屋去。

自入冬以來,林夫人的病情每況日下,終日隻是恍恍惚惚,神情倦怠。林日昇每日早晚都會去為母親診脈,他和家裏的師傅們共同研究,本來極有自信能控製她的病情。沒料到最近一月,陳萍的病情驟然反複,如洪水般來勢凶猛,無法遏製,迅速惡化,竟有些日薄西山的征兆。

兩人來到母親床前,看見她病懨懨的模樣心中不由的悲從中來。想當初陳萍是多麼的雷厲風行,精明強幹,那時的她宛如一個坐鎮指揮的大將軍把家裏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她總是事無巨細,親力親為。這麼多年以來,她就像一個頭知付出不求回報的黃牛,為了這家的興旺繁榮,榨幹了自己身體裏的最後一滴血。她幹癟了,粗糙了,消瘦了,不再美豔動人了,而她丈夫不但不感動反而要因此拋棄她,轉身投入他人的懷抱。

含冤不忿在林月沅腦中叫囂著,如此英敏的女子卻難逃悲劇的命運。每一天都有無數女子被自己的丈夫用各種理由拋棄,她們留下的血淚是則是鐫刻下男權時代冷酷和殘忍的紀念碑。

林月沅摩挲著母親幹枯嶙峋的手默默的留下了眼淚,眼淚落在母親的手上,順著她手上幹裂縱橫的鴻溝緩緩地流淌,好像要融進母親幹涸的生命裏去滋潤她孤寂的靈魂。

林日昇則坐在母親的床頭以手為梳,梳弄著母親有些花白的頭發。母親被兒女溫暖的親情所包圍,她靜靜的享受著這一刻難得的溫馨和寧靜。回想她的這一生,她雖自幼失怙,卻有對她視如己出的義父。她得到了一個令人豔羨的丈夫,她養育了一雙孝順的兒女,她撐起了一個家族高貴光耀的門庭,似乎人生已經圓滿,但她病重彌留之際她才恍然領悟,她仍有遺憾。

她的心微微一顫,幹瘦好似被抽走血肉的手拉住了女兒的手指,用像被刀刮過一般沙啞的聲音道:“你父親可回來了?”

林日昇默然無語,林月沅哼了一聲偏過頭去。

剛強了一輩子的陳萍終於在女兒麵前留下了無力的淚水。原來她這輩子最大的失敗便是沒有得到丈夫的心,他們的婚姻最終還是隻能定性為一場交易。林昶看中是她帶來的財富、她如男子般強悍的能力,唯獨沒有正視過她這個人,她的這顆心。而她呢?